198 2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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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 2

  这句话散播开来,四周一阵死样静默,连春日营一干好事之徒都不知该不该欢呼,只呆呆伸长了头颈,望着场中傻眼。独有柳狐不讶反笑,拍手祝贺道:“恭喜,恭喜!”两军数万人之间,便只剩下他手掌一下下拍击的沉闷声响。人人听了,都觉刺耳之极。

  鬼军之中忽然跳出一人,正是侍卫长巫木旗。只听他的破锣嗓子高叫了一声:“不行!”指向屈方宁,急道:“小锡尔他……早就有心上人了,大王你不能见他年轻漂亮,就随随便便拆人姻缘。大王,你的女儿很美,又是金枝玉叶,配神仙也可以配得了。只是小锡尔他心有所属,你强行要他做女婿,使他从此郁郁寡欢,终日以泪洗面,对你的爱女也没什么好……总而言之,这是万万不行的。”

  千叶众兵见他举止唐突,说的理由又狗屁不通,生恐他冒犯天颜,暗自替他捏了一把汗。只觉阿斯尔眼角一挑,竟是微微笑了起来:“久闻巫侍卫长性情耿直,今日一见果然如此。你所说之事,寡人早已听闻了。”向乌兰朵方向一点头,只见她身后一名绿衫少女抱着一盆淡粉色的牡丹款款出列,看着屈方宁俏皮一笑:“小军官,你身子可大好了?怎么也不见捎封信来?咱们今年春天替你挑的花儿,现在都谢了三茬啦!”

  屈方宁抬眼望去,深深行了一礼:“阿帕姑娘,你好。”

  阿帕掩嘴一笑,利落道:“有什么好的?你不来,牡丹花儿就开不好。有个人的心嘛,就更好不了。”向乌兰朵公主着意瞥了一眼,嘴角全是笑意。

  在场之人多数不识得这少女,见她与屈方宁口吻亲密,显然已是旧识,心下均自猜疑。柳狐客客气气地向众人介绍一番,笑眯眯道:“公主当日如何识得这位千叶勇士,你与大家说一说罢!”阿帕应了声“是”,越众而出,将公主夜入乌古斯集市,如何遭人突袭围攻,屈方宁如何奋勇杀出,将敌人立毙箭下。她话语流利清脆,三言两语便将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,听来令人好感顿生。柳狐不时捋须赞叹,听罢跌足笑道:“难怪,难怪!原来公主自此之后,便对这位拔刀相助的勇士芳心暗许了。”阿帕噗嗤一笑,举一物道:“是一方心许呢,还是两人有意,我们做侍女的不敢胡说。只是从去年帕衣节大会起,书信、传话、小物件就没断过。这个颅骨,就是他亲手赠予我们公主的。小军官,我可没说错罢?”

  众人见信物凿凿,早已信了七八分。投向屈方宁的目光,也已满是艳羡之色。

  屈方宁迟疑一下,答道:“是。只是……”

  只是二字刚刚出口,阿斯尔已朗声笑道:“屈勇士与我女儿分属两国,相距千里,只因一花一事之微,竟生出如此奇缘。柳狐将军,这个有甚么说法没有?”柳狐笑吟吟道:“大王明鉴,这就是南人常说的‘千里姻缘一线牵’了。”阿斯尔拊掌大笑道:“妙之极矣!”毕罗一众宗亲也恍然大悟,相视点头微笑,显然对大王择婿之由,已经全然信服。

  必王子早已急得满头是汗,听阿帕口述情由,句句合情合理;眼见赐婚之事将成定局,情急之下慌不择言,指屈方宁叫道:“这姓屈的从前是……家的奴隶,身份卑贱,连跟公主做马夫也不配!他一见公主容貌,立刻……淫念大起,从此大献殷勤,那有甚么稀奇?他苦苦钻营,又送些个不值钱的破烂东西,无非为了攀上高枝、飞黄腾达。却怀着甚么好心思了?只有……只有我,对公主才是一片真心。”

  阿帕心中本就看他不起,听他说得龌龊,轻轻哼了一声:“当日公主戴着好几层面纱,屈队长连她的脸都没见到,更不知晓她的身份。想娶我们公主的人千千万,可是在寒冬的集市里,相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女的,只有他一个人。”说到后来,语气已有几分骄傲。显然公主慧眼识中此人,她一介侍女也与有荣焉。

  郭兀良心中连叫不好,焦急中只想:“怎么天哥还不出言拒绝?”偷眼看御剑时,只见他周身气息极为阴沉,目光却空散遥远,心神不知到了何处。

  他不知御剑心中,正不甚分明地想着另一些事:“原来宁宁早就识得她了。乌古斯集市,那是甚么时候的事?是了,是他从繁朔回来之后,与我大闹一场,不欢而散那次。那天夜里他在我怀里哭得不成模样,决非是惦记着甚么集市、少女。直到去年帕衣节大会,乌兰朵来到千叶,他们才开始……来往。听那侍女言下之意,是她们主动向宁宁吐露身份,不是他见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子,就……把持不住。宁宁从今年开春起,便与她们再无联系。”恍惚之间,隐隐觉得自己弄错了一件极为要紧之事。只是这件事太过可怕,以他一生运筹帷幄之能,一时竟不敢深思。

  郭兀良无奈,只得硬着头皮开口,替王子求情:“大王所言固然不错,只是我龙必王子对公主一往情深,多年倾心爱慕,非至诚之人不可为之。鄙国安代王也曾对属下坦言,愿倾一国之力促成二人之事。还望大王详加考虑,斟酌这一点赤子痴心。”

  阿斯尔尚未开口,柳狐已长笑道:“郭将军真是性情中人!他们小儿女早就情投意合,我们做长辈的要是横加干预,棒打鸳鸯,岂不是招人记恨一辈子?痴心若抵得三兵两马,当年其蓝商乐王的喜酒,我们也不必喝了。”

  郭兀良嘴唇一颤,缄口不语。只听阿斯尔朗声道:“此事就这么说定了!再有人为难我的女婿,便是与我毕罗二千里疆土、四百万军民作对。”大手一挥,示意礼官奏乐。

  屈方宁一直垂首而立,此时忽开口道:“恕末将无礼,此事我决计不能答允。”

  毕罗众人相顾失色,阿斯尔脸色一寒,厉声道:“为何?”

  屈方宁面无惧色,缓缓道:“末将去年身染重病,一身功夫尽数废了。如今控马难行,弓矢无力,只怕……命不久矣,难免辜负公主一番美意。还望大王早日收回成命,另择……佳婿为上。”

  只见乌兰朵摇了摇头,轻轻地、却无比坚决地说道:“我不怕!就算你手断了、眼睛瞎了,再也看不见我,不能跟我说一句话,我也要跟你在一起!哪怕你只能活一天,我也要做一天你的妻子。”

  说了这句话,她那世上最美丽的脸庞上,滑下了两行晶莹的泪珠。屈方宁低了低头,眼眶也似乎有些红了。

  阿斯尔也转怒为笑,捋须道:“好小子,你让我收回成命,其实是为我的女儿终身着想。如此情义儿郎,却让我去哪里再找一个?”拍案而起,一叠声叫人送雁血酒上来。雁血酒是北草原婚嫁之时男女双方文定之酒,取的是大雁成双成对之意。看他这个意思,简直是要当场拦门接亲、送女入帐了!

  幸而那其居长老急中生智,当场假作昏厥,口吐白沫。他是千叶首席礼官,身份殊异,自不能等闲视之。柳狐也不戳破,只笑道:“贵客远来辛苦,便请往驿馆下榻。明日一早,我们再来迎接。”

  屈方宁也在千叶礼官示意下随大军离去。走出几步,只听阿帕在身后叫了声“小军官”,旋即快步赶来,将手中那盆牡丹向他一递,故意大声道:“送给你!我们公主说了,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,她都永永远远等着你。”

  屈方宁只得道谢接过。直到一二里之外,还看见乌兰朵公主衣袂飘飘,痴痴守望着大军离去的方向。

  千叶众高官将领前脚刚到驿馆,立即紧锣密鼓开始商议。驿馆白色圆顶的大帐被严严实实守卫起来,不许人看到一星半点。在场之人团团围坐,必王子满面通红,连连跳脚,痛斥屈方宁以下犯上,竟敢对公主伸出黑手;那其居长老从担架上爬起,对阿斯尔不听劝告、执意赐婚之举,也是满腹狐疑。也有稳重长者劝说以大局为重,屈队长既是御剑将军之子,替王子联姻,也是一样。必王子怒不可遏,连道:“狗屁,狗屁!”但事关国计,“狗屁”二字断断不能服众。只有御剑自进门起始终一语不发,屈方宁也一直沉默不语。郭兀良见二人之间颇不寻常,迟疑一刻,向屈方宁道:“方宁,你自己的意思呢?”

  必王子嘶声叫道:“你问他的意思!他算个什么东西?以前给屈林当男宠的时候,那逆贼还……”

  郭兀良喝止道:“阿必!屈队长还救过你的命!你如此造谣诽谤,于心何忍?”

  必王子一怔之下,仍叫了起来:“我怎么造谣诽谤了?屈林亲口跟我们说的,阿古拉他们都听见了!”话虽如此,想到阿斯尔心意已决,公主芳心可可,这猪狗般卑贱的奴隶,说不定真能入了女神的帐门。一时气得急了,发狠道:“大不了我这条命还给他,也就是了!”

  郭兀良歉然道:“方宁,阿必他也是情急失言,你……不要见怪。”

  屈方宁不置可否地一笑,忽道:“我想跟御剑将军单独说几句话。”

  郭兀良向无动于衷的御剑一瞥,客气道:“那我们就不打扰了。”点头示意,诸人顿时走得干干净净,帐中只余御剑与屈方宁二人相对。

  气氛沉默窒息,两人都看着地下彩色的半旧齿纹出神。许久,屈方宁率先开口:“我没有与柳狐将军串通。”

  御剑姿势目光丝毫未变,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般。屈方宁道:“柳狐将军的确曾笼络过我,说阿斯尔不喜必王子为人,不愿将心爱的女儿嫁给一个无能的君主。他又说你威名赫赫、功高盖主,安代王对你早就十分忌惮,只是见你身后无嗣,不足为惧云云。我是你身边得力干将,又与你有父子之名,如将公主下嫁于我,必能引起安代王猜忌,最终引起千叶大乱。”

  御剑缓缓道:“我原知他有如此打算。”声音沉闷瓮响,如从炼狱中发出。

  屈方宁点一点头,道:“是啊。与老狐狸谋皮,真心不容易。我原想等他对我放心、迎娶公主之后,从鬼军中抽身而出,脱离军籍,卸甲为平民。只要我与你再无利害关系,他的全盘打算便落了空。阿斯尔如能改变心意,再好不过。只是殿下今日如此……,只怕他们更加有恃无恐,也未可知。”

  御剑终于抬起目光,将他整个人看在眼里:“嗯,让他们的金枝玉叶,最后嫁了一个无权无势的游民。难为你替我想得这么周到,多谢你。”

  屈方宁身子一动,抬起眼来,与他对视。良久,自嘲般一笑:“将军,你想让我怎么样呢?我已经二十岁了。”

  御剑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。他想到自己曾对他说,要给他亲手挑选一门亲事,找一个听话的、脾气好的、会洗衣裳的女孩子。想到他在自己身下带着喘息的笑声,想起自己嘲笑他,这么淫_荡娇气,没有办法娶妻子。

  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那时候宁宁还很年轻,笑起来的时候,眼睛里一点阴霾也没有。从那时到现在,已经过了很多年了。宁宁也到了必须要离开自己,去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人身边的时候了。这其中虽然有很多波折,但他想让他与自己,在同一首长歌中被人传颂的念头,却从来没有变过。他的人生,自己不能再霸占下去了。即使硬要霸占,也霸占不住。把他锁起来,他割断腿也是要逃走的。

  但明明知道是没有用的,这一切都令人不快。宁宁身边的女人也好,要离开自己的事实也好,都让人抑制不住地暴怒。

  最好是怎么样呢?最好宁宁永远都长不大,就那么小小的一个人,在自己怀里依靠着,让自己替他遮风挡雨,将世上一切烦扰都隔绝在外。

  一念及此,他竟是莫名地笑了笑。谁能永远十六岁呢?这想法实在太过荒诞了。

  只听屈方宁沙沙的声音从对面响起:“将军,我不是非要娶什么人的。曾有那么一个时候,我也想过永远呆在你的身边,做你手心里飞不出去的小云雀儿。可你趁我还在做梦的工夫,一转手就把我送出去了。那时候我真是恨死你啦!将军,在情人之前,你一直是我憧憬仰望的英雄,是我从不宣之于口的梦。可是你……一句话也没说,一个眼色也没给我,就这么将它打碎了。后来你跟我说了许多,我也明白了你的大义,只是我心里已经害怕了,再也不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你了。那时候我就想,大概咱们两个不适合在一起罢!”

  御剑心中有个声音嘶喊道:“适合的!怎么会不适合?”喉咙却如被棉絮团团堵住,一个字也发不出来。

  屈方宁说到此处,声音也哽咽起来:“也是我心性不坚,你一开口,我就乖乖地回你身边去了。只是我心里迷惘得很,有时跟你上床的时候,会想:要是你从没跟我说甚么情啊爱的,只是身体上的交缠羁绊,那有多么简单!……后来,我就遇到了乌兰朵公主。我对她并无甚么浓情热爱,连手指头也没有碰过。我想,你也好,我也好,说不定都有更适合的人……没有及时对你说,是我的错。只是你为此打断我的手,在我脖子上刺了这个花,又把我像狗一样锁了那么久,也差不多可以抵消了。”

  御剑看着他左颈下狰狞的刺青,胸口一阵刺痛,嘶哑道:“我……找人给你去掉。”

  屈方宁摇头一笑,道:“不用啦!我的一切本来也都是你给的。箭术是你教的,兵法是跟你学的,军阶、名声、权势、金钱,全都是你赐予我的。没有你,我什么也不是。”

  他的睫毛已经湿得乌黑,掩饰般低了低头:“柳狐知道你与我的关系,他以为我心里恨你,所以才来找我对付你的。可是他不知道,我……我永远不会如此。我从你这里学到的最大的信念,就是……绝对忠于自己的祖国。”

  御剑的声音低沉如大地钟鸣:“即使娶了乌兰朵?”

  屈方宁低着头,黑色军裤上落了几滴颜色更深的痕迹:“都一样,将军。”

  御剑一贯漠然的声音中竟带了些听不出的颤抖:“嗯,都一样。”

  屈方宁不再说话。目光所及之处,牡丹花瓣含露,如泣如诉。

  御剑沉默良久,才一字字开口:“你大婚之后,我批准春日营全体将士脱离鬼军。你们是千叶最优秀的士兵,经过多年严苛训练,驰骋战场,无往不胜。喂牛放羊太过屈才,重新组一支队伍罢。”

  屈方宁难以置信般停顿一刻,才起身深深行了一礼:“多谢将军。”

  御剑无声一笑,抬眼与他平视:“国事说完了,有没有其他事说?”

  屈方宁脸颊上泪痕未干,吸了吸鼻子,强颜一笑,眼泪又似要滑下来:“昨天晚上我睡得很好,很暖和。”

  御剑伸手向他:“我看看你的手。”

  屈方宁走到他面前,递出手去。御剑握着他纤瘦的手腕,来来回回看了许久:“说真的,恨不恨我?”

  屈方宁摇了摇头。

  御剑放开了手,道:“叫他们进来吧。”

  见他转身来到座前,蹲下身抱起那盆牡丹花,到底情难自禁,哑声道:“……跟我在一起,后悔过么?”

  屈方宁动作殊无停滞,行云流水般站起身来,向门口雪白的帐门走去。

  帐门落下之际,一句他以为听不到的回答从远处传了过来:

  “……我永远也不后悔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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