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1 丹霄之二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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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1 丹霄之二

  第三天早市方散,御剑与朱靖便下了桥,在岸边柳树下一张石桌旁等候。朱靖刚给小傻儿喂了几口煎饼,手上沾了许多口水,东张西望,想找一个趁手的物件擦手。见御剑不时看一眼东南方,一碗新打的团茶放在桌面,也是一口未动。不禁笑道:“喻大当家,你们兄弟感情好得很啊。是要接他吃早饭么?”

  御剑转过头来,道:“有甚么好的?无非是他口齿甜蜜些,惯于叫人哄着。接了倒省事,一会儿闹腾起来,烦也给他烦死了。”

  朱靖看得分明,他眼角嘴边全是笑意,哪有半分烦的意思?忽然心中一阵抗拒,不想再听。正要撇开话头,却听御剑笑道:“来了!”

  朱靖随他目光望去,半晌才看到两个人影出现在街边。一个瘦瘦小小,四处张望,似乎在寻找这位大当家。另一个戴了一顶竹黄油亮的大斗笠,斗笠边垂着许多绸带、石珠,面目完全的看不见,却一点也没妨碍走路,径直朝这边走来了。

  到近前一看,只见他穿着一件半身青蓝布衣,大襟无领,袖子宽宽的刚过手肘,袖口绣着两个杨梅花;脚上是一双秃头硬鼻黑布鞋,小腿上绑着青色绑腿,露出两个光光的膝盖。腰上却别具风味,系着一条五彩斑斓的盘锦腰带,杏红水绿,不用说多么炫目了。走了一阵,大概觉得热了,把斗笠一把扯下来扇风,露出一个结满小辫子的脑袋,辫上累累串着五色椒珠,头顶又盘了一个小小的椎髻,用一根长长的竹管束着。脸上更是精彩万分,左边文了一只腾蛇,右边文了一头凤凰,满头满脸,乌青靛蓝,连肩膀、手臂上都文满了图案。这街上本来还有许多怪诞人物,红毛绿眼睛、螺丝胡子的罗刹商人,发髻中插着新鲜梅子、招得蝴蝶乱飞的妇人,脚底板厚如鸭蹼、头皮剃光,说话总是“嗨依、嗨依”哈腰的倭人,但他这副打扮一出,简直把别人全都比下去了,再也没有怪诞过他的了!

  他自己倒是一点也没弃嫌,连奔带跑地来到御剑面前,朗朗地叫了一声:“大哥!”

  御剑差点没把茶喷了出来,指道:“你这是哪里弄的?”强忍着笑,拿起他手上的纹身看了看,又捏了捏他的小辫梢。

  屈方宁殷勤地介绍:“这是兰大娘给我扎的!”又得意地拍拍自己花脚乌龟一般的脸,道:“这是我请雷大叔画的!好不好看?”

  御剑笑道:“好看啊。怎么不好看?天下第一美少年!”

  屈方宁知道他说的不是好话,哼了一声,孤芳自赏地顺了顺自己的小辫。

  车卞这才赶到,站在一旁,向御剑行礼。御剑向朱靖道:“这是店里的伙计。”又指着屈方宁笑道:“这就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了!”

  朱靖连忙起身,道:“少东家,你好。”

  屈方宁立刻拿出了少东家的派头,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,握着朱靖的手,道:“你好。”

  朱靖想到自己手上还有些口水,忙在身上擦了擦,接住了屈方宁的手。

  御剑在旁笑道:“朱少侠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侠士,岂能跟你小孩子一般拘礼?”

  屈方宁又惊讶又艳羡,道:“原来是朱少侠,久闻大名,那个……如雷贯耳。今日得见,三生……有幸。”使劲看了御剑两眼,似乎在确认自己说得对不对。

  朱靖也忙客套起来,道:“早听喻大当家提起‘小飞将’英名,今日一见,果真是一位……江湖好汉,英雄少年。”

  屈方宁欢喜道:“是吗?其实这个外号是我自……”忽然想到不对,立刻转口,咳了一声,道:“兄弟这点薄名,实在不足以……”绞尽脑汁,到底想不起下一句是甚么了,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御剑,以期伸出援手。御剑忍笑道:“有辱君子清听?”屈方宁一听,正是这句,把头点得鸡啄米般相似。

  朱靖虽看不清他面目,见他两个脸颊微微鼓起,言行一团稚气,也倍觉亲切,客气几句,各自落座,打量屈方宁一身装扮,好奇道:“少东家做的是丝绸生意,自己却穿着粗布衣衫。”

  御剑这才品了一口团茶,皱眉笑道:“等下就给我换了去!”

  屈方宁拨了一下辫梢的小珠子,道:“朱少侠有所不知,我这叫……‘卖油的娘子水梳头’。不可以浪费的呀!”

  一语未毕,御剑放声大笑。屈方宁马上紧张了,用眼神问:“我用的不对吗?”更是笑得说不出话,几乎被茶水呛住。

  朱靖听他口齿甚是软绵,腔调也是特别有意思,只有说成语俗语之时,才能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楚。见御剑开怀大笑,不禁想到:“原来喻大当家的弟弟这样年幼可爱,怪不得他疼爱之极。”他是师门中最小的弟子,师兄师姐对他都十分怜惜,没给过他疼爱别人的机会。自忖若是有屈方宁这么一个伶俐的小师弟,自己肯定也是疼得不得了,甚么风雨都愿意为他遮挡的。

  屈方宁赶了半天路,口干舌燥,端起御剑的茶就喝。车卞在后偷偷瞄到,大惊失色,心想:“祖宗,那可是御剑将军的茶啊!你这是吃了豹子胆了!不要命了!”

  屈方宁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忧心,把个空空的茶碗一放,抹了抹嘴,说了两个字:“还要。”

  车卞双眼立刻闭起,不忍再看。只见御剑将军面露嫌弃之色,手却向提壶卖茶的人招了招,叫他再倒一碗来。

  新茶沸烫,白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,把屈方宁脸上的花纹都蒸腾开了,手指一划拉,跟个水墨山水画似的。御剑道:“你这张脸,再题几个字就齐活了!给卖,一个大钱印一张!”

  屈方宁咕哝道:“早知道就让雷大叔纹一个真的。”他非常中意这两头威武的神兽,一想到要洗掉,心中万万的舍不得,却也知道没有办法,只得忍痛割爱了。

  御剑见他满脸不乐,大为高兴,道:“一会儿大哥给你这儿写个王字。”弹了弹他额头。

  屈方宁自然不乐意,把头扭了过去:“我又不是老虎!”

  御剑笑道:“嗯,你是个卖油的娘子。”

  屈方宁给他拿住了这个话柄,无从反驳,狠狠哼了一声,以示输人不输阵。

  御剑逗他也逗得够了,即向朱靖告辞,说要回去给这个小猴子理顺理顺。又对屈方宁笑道:“朱少侠等了你这么久,你这个少东家,也不说请个东道?”

  屈方宁一下就忘掉了被取笑的耻辱,非常豪爽地一挥手:“朱少侠,中午来我们家吃饭。我给你烤田鼠干!”

  朱靖平日在外露宿,山鸡兔子倒也吃过一些,但这田鼠说什么也下不去口。听见少当家要请吃此物,头皮一阵发麻。见屈方宁一双眼睛热烈地望着自己,不忍拂逆他一片美意,应道:“那就有劳少东家了。”

  御剑催促道:“快回去收拾。”又向朱靖看了一眼,笑道:“你别跟他胡闹!”

  朱靖给他一看,顿时说不出话,低下了头。屈方宁戴着他的大斗笠,跟御剑穿过长街,走进那粉墙黛瓦的大屋之中。一进厢房,刚把发髻解开了一半,脸都还没有洗干净,就拿眼睛觑着御剑,不肯动了。

  御剑才着人把给他做的衣服拿来,见了他这个恶狠狠的小眼神,失笑道:“嗯?”

  屈方宁盯着他,非常不满地说:“我才几天没来,你就交了个这么漂亮的朋友呀!”

  御剑把他的衣服一抛,自己在罗汉床上闲适地坐下:“怎么的?”

  屈方宁背过身去:“不高兴了!”

  御剑这可给他气笑了:“还不高兴了!行啊,我跟他割席断交,断袍绝义去?”

  屈方宁气得立刻换了北语:“是多好的朋友啊!还用得着特意断交呢!”

  御剑越看他越有意思,越想越高兴,根本就不打算安慰他。屈方宁一个人生了半天气,衣服都不脱了。御剑不耐烦等,伸手去剥他的盘锦腰带,解了一匝又一匝,加起来足有一丈多长,黄齿云纹,吉祥花鸟,绣得花团锦簇。于是又去逗他开口:“这谁给你的?缠着也不热!”

  屈方宁还惦记着那点仇,本来不想跟他说话,心思一转,故意说:“盘大娘给我打的!她说我又会喝酒,又会打猎,她可喜欢我了。明年开春,要把第四个女儿嫁给我!”

  御剑晓得这小骗子又在虚张声势,哪里会上当,道:“那你赶紧去娶!”

  屈方宁一看不奏效,微微有点儿慌,强自镇定道:“我这就去娶了!”

  御剑干脆把手里的腰带一撇:‘你去!“

  屈方宁跟他斗着这口气,拔腿就走。到了门口,又磨磨蹭蹭站着不动了:“我真的去了!”

  御剑赶道:“去啊。”

  屈方宁这可没地方下台了,只好把门拉开。刚碰着门拴,就听御剑在后面带着笑的声音:“敢去!手都折了你的!”

  这才满意了,拿腔拿调地哼了一声,重新走回来换衣服。

  御剑见他反解着背后的铜纽扣,随口问:“坐船好玩吗?”

  屈方宁背对着他,扭着脸盯着那纽扣,闻言也随口答道:“你不在呀!”

  御剑听了这答非所问的四个字,心中莫名一动,自忖刚才欺负他有点狠了。见他解开衣服,准备打水擦纹身了,便起身出门,道:“一会儿出来让我看看。”捏了捏他脸颊,道:“以后不许闹了。你娶谁只有我说了算!”

  屈方宁皱了一下鼻子,把脸靠在他手里,说了一个“好”。

  御剑出来厅堂,见朱靖正在围椅上规规矩矩地等着,歉然道:“我弟弟不太懂事,朱少侠见笑了。”

  朱靖忙起身道:“何出此言?少东家天真可爱,我刚刚有幸结识,已不禁为之心折,无怪大当家时时惦记。”

  御剑笑道:“这话千万别在他面前说,一会儿他又该得意了。”陪座一旁,唤人上茶。

  朱靖一介江湖子弟,对茶叶知之甚浅,但这杯茶却是旧识,正是他九华山鼎鼎大名的宫廷贡茶:天台云雾。去年崔玉梅蒙一位老僧馈赠了二两,还特意召回他师兄弟,开了一个品茗小宴。见御剑一个临时住所,也备得有这样好茶,心中琢磨:“喻大当家的丝绸生意,大约是做得很大的了。不过他身上可没什么商人的习气,少东家就更不必说了!他要是开门贸丝,说不定一下就被坏人抱了去。”

  御剑听他说了心中所想,摇手道:“他是不太会说官话,才那么小声小气的。换了我们那边的方言,比豹子还凶,谁敢招惹他!”又问:“那商人的习气是怎样的?”

  朱靖也说不确切,大概就是端着鼻烟壶,手上戴着一个翡翠玉扳指,白面短须,一手拿账本,一手噼里啪啦打算盘珠,算他的家产、地租了。御剑听得笑起来,道:“你怎么知道?我在店里时,便是这副模样,也未可知。”

  朱靖忆起他横枪而立、风卷残云的雄姿,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不会的。你就是在店里,一定也是个驰骋千军之中,万夫莫敌的模样。”

  御剑心道:“这南人少年倒也有几分眼力。”记起当日之事,问道:“你的剑鞘打好了没有?”

  朱靖耳边一红,正要开口,门首一动,屈方宁提着一边衣衫,走了进来。

  他此时打扮,又比之前不同。小辫梢完全解开,本该如飞蓬一般,幸喜有些温水,干脆完全洗过,成为一把湿淋淋的及肩乌发,只得握在手里。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春袍,丝罗垂裾,荡漾如清雪。那乌青的纹身也擦得干干净净,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孔来。这江南的罗衣,配以他本身英挺的气质,英华秀美,清朗明丽,隐隐是个雨后江天、清波粉雪的意思。朱靖一眼之间,竟是没有认出来。

  御剑在旁笑道:“小猴子,穿新衣。”见他衣襟散开,腰间的绉绸束带松松地垂在一边,唤他过来,给他系上了。屈方宁纵然穿着南衣,行为举止也没有半点风度,只老实了一会儿,就拿膝盖撞起御剑的膝盖来了。御剑正是嫌烦,一拍他,斥道:“站好!”屈方宁笑嘻嘻道:“站好的呀!”御剑皱了皱眉,把他往身前拉了一些。

  朱靖自屈方宁从门口现身,心底便有些隐约的不安。见两人动作亲密,旁若无人,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,自己也不明白是甚么缘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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