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6 春山之一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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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6 春山之一

  12、春山

  朱靖一听他说话,顿时后颈一麻,似乎被人轻轻呵了口气一般,一时简直迈不动腿,心中只道:“这人的声音怎么恁般好听?”

  那小孩儿也不好好说话,咿咿呀呀的,只是要把竹圈儿给他。那男人给他闹得没有法子,只得接过,随手胡抛,离那十二生肖隔了十万八千里,道:“喏,没中!”

  那小孩儿哪里肯依,立刻就去拾那圈儿。早被卖杏子的一把捡起,再也不肯给他。那小孩儿呆呆站在桥上,头颈动了两下,竟似懵了。初阳之下,朱靖只见他口耳歪斜,眼仁无光,动作也不似寻常孩童灵活。顿时一愣,心道:“这小孩是个傻儿?”

  那男人却向卖杏子的招了招手。卖杏子的立刻哈了哈腰,指自己道:“小的名叫宋老四。大官人有甚么吩咐?”

  那男人道:“嗯,宋老四。那圈儿给我来几个罢。”

  宋老四应声不迭,立刻捋了一大把圈儿,献给了他。至于要几个钱,是一点也不敢提的。人家都没有跟他计较衣衫的事情,他还能舔鼻子上脸的伸手要钱吗?

  那男人也不挪步,原地伸直了两条长腿,擎了一个竹圈儿,向旗皤左上角的马套去。讵料那泡钉十分油滑,虽然套的方位分毫不差,却弹落了出来。

  他一投不中,似乎有些诧异,打量几眼,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往桥板上一倚,一个圈儿随之掷出,正正地挂在泡钉之上。连投三个,无一不中。

  那泡钉切面不过一个指甲盖大小,挂了三个竹圈,真是拥挤得很。似乎谁走路的风声大了一些,都能把它掀下去了。但这种美事显然不常有,宋老四只得赔笑点头,取下竹圈,捞起一把李子,不情不愿地落了几个给那傻小孩儿。

  那小孩儿一拿到李子,撒腿就跑,边吃边警惕地回头观望,见宋老四并不追来厮打,这才囫囵吞枣地吃了起来。他一双手污黑油亮,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。这么吃得几枚,杏子的汁水顺着手腕下流,也是脏黑的一片。这孩子也不晓得肮脏,见汁水滴下来,便大口去舔。

  朱靖随师兄行走江湖,风餐露宿,向来没有什么讲究,粗枝大叶惯了的,见了都不禁皱眉。见那男人裤腿、袖子上全是油污手印,丝毫不以为意,不禁心中暗赞,一股结交之意油然而生。

  那小孩儿吃罢杏子,抠了抠肚皮,琢磨了片刻自己是否吃饱,又偷偷走向宋老四身边,一双黑手伸向了桃子。看来杏子已经吃得不要了,想要换个新鲜的口味。

  宋老四大急,立刻拿扁担棍儿打他的手,连声道:“马不带桃子的!马不带桃子的!”

  那男人见状,笑了一声,道:“好罢,给你弄几个桃子。”

  宋老四抱起扁担,抬眼望天,心中打定主意,无论他套中甚么,桃子都是不给的了。

  谁知一念也没有转完,只见那男人双手连扬,密如串珠,刹那间已抛出十二个竹圈儿,每个生肖上都挂上了一只。湖面一阵微风拂过,只见十二个竹圈随风飘荡,叮当有声,好似一串轻巧的环佩。

  朱靖看得目瞪口呆,不禁“啊”了一声。他九华派以七十二路“天河萍踪剑”称绝江湖,机关暗器之术,虽说不上精通,却也颇有涉足。自忖若是自己出手,只能勉强做到不落空。要像他一样十二枚连掷,如此精准快速,就万万不能。

  奇怪的是,此人手劲如此奇准,造就了一个大满贯的景象,旁边竟然没有一个人驻足赞叹。人人从这桥上往来穿梭,一眼也不朝这边看。隔得远的也就罢了,连十步之外买卷饼的老太太,也恍如不见,嘟嘟囔囔地只是说自己牙口不好,让卖饼的把核桃松仁都打碎烂些。

  朱靖心中诧异,想:“那是甚么缘故?”

  宋老四自知无法抵赖,只得挑了几个青桃子给那小孩儿。他这时候又不傻了,青的一个也不要,专门要那红熟的。朱靖见宋老四满脸苦皱,好似塞满一嘴黄连,十分苦恼可怜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
  那小孩儿嘴里塞着一个肥硕的桃子,满口吧嗒,向他抬起一张脏脏的脸来。朱靖蹲下笑道:“你很会挑呀。”

  那男人闻声也转过脸来,附议道:“是啊。之个囝诚狡狯也!”

  这句话俨然一副家长里短的口吻,朱靖一向不惯与生人搭话,听他语气亲切,也不禁接话:“听兄台口音,像是闽南人?”

  那男人欠身道:“正是。在下福建建宁人。”自道与家中幼弟邀同北上,他的船早到了几日,是以在此等候。其时闽地学风极盛,多出才子,朱靖便问:“可是进京赶考么?”那男人连连摆手,道:“舍弟顽劣异常,笔墨功夫一窍不通。我们是往南阳去的。”

  南阳是河南大郡,盛产绫罗,尤以柞绸驰名天下。朱靖虽然不大通晓世务,也明白他家是做丝绸生意的了。福建此时倚靠海运之利,正是东南全胜之邦,富庶不逊江浙。闽商北上贸易,再平常不过。朱靖又问:“不知兄台如何称呼?”那男人自称姓喻,在家排行第一。朱靖敬道:“原来是喻大当家。”那男人连称不敢,道:“小本生意,讨一口饭吃罢了。”又问朱靖籍贯名姓,得知他是九华派弟子,拱手道:“原来是一位少侠,失敬失敬。”朱靖谦道:“万万的不敢当。”又指那孩子道:“似喻大当家这般一视同仁、宅心仁厚,才真正担得起这个侠字。”

  这位喻大当家,便是御剑天荒了。他一行人浩浩荡荡南下,在福建罗源一处畲乡逗留数月,把别人的荷包饭吃了无数,绿曲酒全喝个精光,屈方宁戴了一个尖尖的大斗笠,成天跟人出去打田鼠、放油火,又在火塘边听了许多神神鬼鬼的故事,南国的风雅没学到一点,一身化外之民的蛮气越发重了。御剑大半时候在福州议事,偶尔过去逗留两天,见他有车卞做帮凶,玩得十分尽兴,也由他去胡闹。春尽之时,便先往这宣州的江南织造府行来。一路有意收敛自身气息,力求与外物交融合一,好似微雨落花,无声无息。如此十多日,混迹市井之上,隐匿人潮之中,已是平平无奇,毫不起眼。今日早市桥上,以那惹眼的小孩儿试手,引发许多热闹,又故意炫技一番,依然无人相顾。正想:“这还要什么神偷二哥?老子亲自出手,一准手到擒来,神不知,鬼不觉。”听朱靖说他大有侠气,也不点破,随口客气几句,站起身来。

  他身材魁伟,比常人高了两个头,这么巍然地一站,别人没注意也就罢了,朱靖却是大大吃了一惊。只听噗咚一声,那小孩儿呆呆望着他,手中的桃子掉到了地上。

  御剑心中暗忖:“听说痴傻儿往往有些特别的门道,果然如此。”浑没在意朱靖也被他划到了痴傻一类。四面环顾,见两岸垂柳深处黑影绰绰,皆是六品带刀侍卫,神色惶急,禀告应答,似乎在追捕甚么人。随口道:“这里最近不太平么?”

  朱靖顺他目光看去,顿时慌忙起来,道:“太、太平得很。今日结识喻大当家,幸何如之。山高水远,后会……”见东岸三名黑衣侍卫渐向桥头寻来,百忙之中不及思索,便向桥底跃去。料想桥洞中可藏身片刻,谁知刚使了一招倒挂金钩,便见桥洞中一名衣衫不整、头发蓬乱的小娘子,正打着哈欠在那里炒葱。一见朱靖倒过来的脸,吓得锅铲都不要了,尖声大叫起来。朱靖忙道声得罪,一个鹞子翻身,又落回桥面。犹自还没忘了向御剑拱手道:“……有期!”如此一番折腾,动静越发大了。几名侍卫均已转过头来,向桥上张望。

  御剑一眼之间,便知端的,道:“原来是朱少侠自己有些不太平。”心念一动,道:“过来!”伸臂一揽,将他拉到自己身前。他身躯高大,肩背雄阔,这么一遮,严严实实地把朱靖挡住了。

  他动作飞快,朱靖只觉眼前一花,身上一紧,已被牢牢揽住。他个子也算高挑的了,在御剑面前,却十分的不够看,连他肩头也不到。被他揽在怀里,只觉一股炙热的气息深深笼罩着自己,大觉不安,便欲挣脱开来。

  御剑见几名侍卫已经循声而来,低声道:“别动。”见他的淡黄衫子背后落着一个绒毛边的素色风帽,伸手给他戴上了。

  这两个字简直是附耳而发,朱靖全无防备,脸上立刻红了一片。

  御剑瞥了一眼,见西堤岸上远远立着几个侍卫,正向桥头观望。即从身畔伞摊上随手抽出一把红油纸伞,竹柄迎风一抖,在二人之间款款张了开来。

  此际朝日初升,阳光将伞面照得一片透红,伞骨毕现,依稀只闻见一股新油气味。伞上绘制的是一幅烟霞山水,旁边还有模有样地题着两句诗。

  朱靖一双眼睛无处可去,只能凝望那红伞,在心中念了一次:“江湖酒伴如相问,终老烟波不计程。”

  听得身后步履纷纷,佩刀锃然,显是那群侍卫在桥上来回寻觅。御剑神态自若,丝毫没有窝藏人犯的心虚。见堤岸上人已散去,红伞一转,挡住二人肩背。桥上翠羽金钿,尽是携手游春的小儿女,并肩共执,笑语盈盈,这把伞可说平常之极。他气息似有若无,又有伞面阻隔,纵然近在咫尺,也难以察觉。侍卫忙碌了一阵,不见其人,渐渐散了。

  朱靖听脚步渐远无声,在御剑怀中微微一挣,小声道:“多……”

  却见御剑撑在栏杆之上,眼望湖面,一手指向远处,道:“看!江花。”

  朱靖随他手指处看去,只见浩浩渺渺的丹阳湖上,一轮灿烂的红日正缓缓升起,照得湖面红光万道,宛如烽火连天而起,又似花朵怒放千里。

  朱靖生长九华山上,对这日出江花的丽景司空见惯,心中不禁疑惑:“这有甚么可看的?难道福建没有日出可看吗?”

  一抬头,见御剑一双深邃的眼睛正远远望向湖面,苍青色的瞳孔中看不出冷漠欢喜,却有一层难以言说的遥远之意。

  见朱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也俯下回视,“嗯?”了一声。

  这声音像根尖尖的羽毛直撩进耳孔尽头,朱靖脚下一斜,几乎就没有站稳。

  御剑问道:“朱少侠?”

  朱靖自小受严师教导,从不扯谎骗人,只得红着脸道:“失礼了。喻大当家的声音,当真……好听得紧。”

  御剑顿了一顿,重新望向湖面,嘴边露出笑意,道:“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!”

  朱靖心中悄悄地好奇着,却也知道太过无礼,不敢发问。

  待侍卫完全走远了,才端正地站着,再三道谢。御剑不以为意,道:“出门在外,都是朋友。举手之劳,何足挂齿?”又道:“少侠与官府这个梁子,看来结得不小啊。”

  朱靖涨红了脸,待要据实以告:“不,这是一位断袖的王爷派来请我喝茶的。”忽然难为情起来,咬咬牙,一狠心,说了平生第一句谎话:“是……是的!”

  御剑见他语气古怪,神态颇不自然,料得他在说谎,心中一笑:“这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,哪像我们家那个老油条、小骗子?也就是呆呆的模样,有几分神似罢了。”点了点头,告辞道:“江湖险恶,世事茫茫,望多珍重。”朱靖忙赶上问他住处。御剑手指一处粉墙黛瓦的大屋,道:“就在其间。”即下桥而去。

  朱靖举目望去,见那大屋后一座金碧辉煌的寺院显眼之极,那是皖南第一名刹崇化寺,香火鼎盛,游客如云,当下默记在心。下桥之前,不知怎地,却掏出荷包,将摊上那柄红油纸伞买了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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