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 序章之三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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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序章之三

  岁币钱粮清点之后,我一个人去外面的坡上吹风。我四岁的女儿穿着漂漂亮亮的小裙子,在水边的花丛中玩耍。我看着她两条羊角辫一跳一跳,上面还扎着一对粉红色的丝带,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苦痛。

  依稀听见有人在远处传令道:“御剑将军归来——”

  我心如死灰地抬起头,只见妺水尽头白茫茫的雾气中,成千上万的士兵披甲列队而来。他们脸上戴着黑色的面具,身上穿着青色的铠甲,连骑着的马也是黑色的。整个队伍无声无息,像碧绿的草原上流过一条黑色的大河。

  如果在几天之前,我大概还能震惊、气馁一番。从前我们全没想过鬼军的人数是如此之多,他们共同行动的战役,最多不过两千人。

  但现在我只觉得无比的疲累,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上一觉,睡到人事不省。于是我真的就闭上了眼睛。

  我是为一种不祥的气息所惊醒的。环视了周围一圈,我就发现了那不祥的源头。

  我女儿玩耍的花丛边,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。

  那是个全身黑衣的男人,身材极高,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鬼面具,身边竖着一把□□。枪身赤黑,枪尖血红,整条枪泛着伸缩不定的红光,如同火龙吐息。

  我认得这把枪。

  “流火”,长一丈三尺三寸,重一百四十二斤,枪身全由一枚天外陨铁铸就,遍体炙热,若火焰喷吐。舞动时带风雷之声,可惊破秋水长天。它的主人,便是千叶名将……御剑天荒。

  这个杀人无数的狂魔,就静静地站在我女儿身边。我女儿还不到他小腿高,越发显得幼小堪怜。她本来跑来跑去的在采花儿、捉蝴蝶,这时也停下了。

  我嗓子发干,鼻中发苦,心中一迭声地叫道:“快逃,快逃!”却哪里叫得出来?

  只听御剑天荒开口问道:“你在这儿做甚么?”

  他说的是南语,我女儿听懂了,把胖胖的手向前面一指,奶声奶气地说:

  “蝴蝶、蝴蝶飞走了!”

  我迷迷蒙蒙地看去,只见水边一簇深红色的花朵上,团团飞舞着几只暗金色的大蝴蝶。其中一只足有巴掌大小,尾翼上飘荡着一道蓝色的细丝,飞得十分快活。

  御剑天荒冷冷地看了片刻,慢慢拔起身边的枪。我女儿好奇地看着枪身的红光,不知他要做什么。

  忽然之间,他的手向前微微一动。枪尖嗤的一声,已经穿破了那只最大、最美丽的蝴蝶。

  他收回枪尖,取下蝴蝶的尸体,放在我女儿手里,漠然地说:

  “飞不走的。”

  他打个了唿哨,一匹遍体乌黑的马奔了过来。他持枪上马,像一个地狱的影子,消失在茫茫的白雾里

  那只暗金色的蝴蝶已经焦枯成碎片,躺在我女儿粉嫩的小小手掌中,好似一张被人践踏过的落叶。

  就这样,我们回到了祖国。老韩在路上就病倒了,我们坐在一前一后的车子里,没有一句交谈。

  回家之后,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睡,很快变得不人不鬼。姿宣担心地询问我,我便给她说了那噩梦般的一切:跳动的狼心、枪尖上的蝴蝶,还有那晃动的铃铛:叮铃、叮铃……

  她哭了,我也哭了。没有人比她懂得我的热忱,也没有人比她懂得我的绝望。

  我问她:“我如死了,卿如何?”

  她握着我的手道:“必追随于黄泉之下,不负生生世世之约。”

  我问:“女儿呢?”

  她忽然笑了,仿佛一朵带着露水的芙蓉花儿。

  “覆巢焉有完卵?骨肉何必分离?”

  我托人找来一柄最锋利的匕首,刺透了她柔软的胸膛。女儿还在睡梦中,同样没有感到一点儿痛苦。我把她放在母亲的怀抱中,轻声给她唱了一支曲儿……当我把匕首插入自己的胸口时,门口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。

  处刑吧,以最严酷的手法千百遍斩杀我!我甚么也不惧怕。因为我的心,早就已经死了,死在了逃不过、忘不了、销不去的万古愁里。

  (永宁五年正月初六)

  一双手将卷宗从他眼前轻轻地抽走。

  沈姿完有些讶异地抬眼:“琼卿?”

  一袭深红色朝服的青年手持卷宗,折封归入革袋,躬身道:“此卷家父早命销毁,下官私自留下副册,已是极不应该。”

  沈姿完笑道:“琼卿以执法严明闻名京城,绝不是徇私之人,今天却为我徇私了。”

  顾庭玉垂首道:“此案于侯爷关系匪浅,只好另当别论。”

  沈姿完叹气道:“难为了你。”顿了顿又皱眉笑道:“怎么口气这样生疏起来?从前一口一个沈家阿七,如今却这般的文质彬彬,叫人甚是不习惯。”

  顾庭玉依旧执礼道:“下官倒不是故意造作,只怕出口无礼,惹了别人不高兴。”说着眼角向养心殿一瞥,嘴角也带了些揶揄之意。

  沈姿完心知肚明他指的是何人,也苦笑一声,道:“你若不为难,我倒想把这卷宗拿给殿下瞧瞧。他总道我识错了……,误了阿宣终身。”

  顾庭玉凝望他,忽道:“阿七,你对王章执着如此,可是因为颖……”

  沈姿完截口道:

  “不是。”

  顾庭玉缄口不语,久久看向他紧闭的双唇。帘外扑啦一声,却是一只红嘴鹦鹉,飞落金丝笼中。

  沈姿完目光中浮现辽远之意,静静道:

  “这是我一生之错,不必再提了。”

  顾庭玉道:

  “是。我只是不得索解,想那王章虽薄有才华,也不是武平祸难、文焕经纶的栋梁。”

  沈姿完沉默良久,长长叹了一声。

  “他才华确是极佳的。一生行事,只坏在性格偏僻,可使片片折,不能绕指柔。我早知道他心之狂热,却不曾想一朝断折如此。阿宣临死之际,也不知心中到底是欢喜多些,还是……痛苦挣扎多些。”

  顾庭玉思忖片刻,终于道:“王章临刑前,有一句话,我想应是说给你的。”

  沈姿完并不抬头,问:“是甚么?”

  “……愿为同死之秋草,不作飞空之落花。”

  沈姿完把这十四个字慢慢念了一次,手指轻轻敲着书案上雪白的宣纸,不言不语,就此出神。

  顾庭玉立在厅前许久,躬身道:

  “侯爷,下官告辞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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