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58 7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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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8 7

  (此处应有TXT)

  御剑喘_息未定,把他仿佛从大雨里捞出来的身体揽入怀中,闻着他身上汗湿的气息,只觉人生至此,心满意足。依稀感到屈方宁手臂从他腋下穿过,在他背上一笔一划,不知在写甚么。

  他低声问:“宁宁写了个什么字?”

  屈方宁在他怀里动了动,吹气般轻声说:“我画了只云雀儿。”

  御剑细思他话中情意,简直心魂俱醉。旋将他抱得更紧些,在他发顶吻了一吻。

  忽然之间,他在屈方宁乌墨般的黑发中,看到了几处刺目之极的白发。除了头顶、额角星星点点,连鬓边也藏了许多银丝。

  他心头一痛,顿时想到:“这大半年来,我一心替千叶挽回败局,诸般重任都压在宁宁肩上,全没想到他的辛苦。”

  他低下头来,在屈方宁鬓边白发上亲了亲,歉然道:“是大哥不好,让你受累了。”

  屈方宁仰起头,与他目光相对,极轻道:“你哪里不好?你拿珠兰塔娜,换了我回来。我知道不应该,可是我这里……”他一指自己胸口,“实在开心得很。”

  他在二人抱拥的地下拍了拍,道:“很多年前,也是在这个地方,我也是这么睡在你怀里,对外面的千军万马全不关心,一心想跟你同生共死。结果第二天早上,你就把我送了出去。你还跟我说:屈队长,不许失败。大哥,不瞒你说,那一天,你可把我的梦全打碎啦。”

  御剑自与他重归于好,别事或可一笑而过,惟有当年将他送予左京王一事,实在伤筋动骨、血肉淋漓,从不敢轻易提起。听他主动开口谈及,一时竟有些心悸。

  屈方宁伸出手掌,缓缓抚摸他坚毅的面孔,道:“回来以后,你教了我许多道理。你说的一点也不错:区区这点儿情爱,在千秋家国面前,算得了甚么呢?你一生最想要的东西,从认识第一天就告诉我了:你要太阳的金光照射到的地方,都是你的故乡。可我无论怎么想,终究还是有些过不去。这大概就是南人戏本子里头说的,……‘意难平’罢!

  “可我现在明白了:天下最好、最对的道理,也不一定人人都爱听。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辰,就是在那座木架台上,亲眼看见你打开城门……因为我知道,在大哥心中,终于有一次,是完完全全以我为重。就是当时立刻死了,我也无憾了。”

  御剑听到后来,似觉不成话,俯身在他的红嘴唇上亲了一口,道:“小孩子满口要死要活的。”将他手腕捉下,环在自己腰身,笑道:“宁宁忘了,你也跟大哥说过:土地再好,也是死的,不会说话,不会笑。……我们宁宁的道理,自然也是很好、很对的。”

  屈方宁泪痕未干,仰面看了他片刻,忽然嘴角一翘,露出笑容。

  御剑将他温热的身体搂在怀里,只觉二人之间前嫌冰释,完好如初。自己将他送人也罢,折了他手也罢,他娶妻生子也罢,与旁人谈情说爱也罢,烟消云散,尽成一梦。此时此日,此月此年,夜静风息,积雪寂寂,北方帐中睡着一对世上最平凡的情人,仿佛一场长醉,永远不必醒来。

  屈方宁整个人蜷进他怀里,脸颊贴着他胸前垂下的白玉扳指,嘴唇翕动,低声叫道:“大哥。”

  御剑怕他太过疲倦,哄道:“大哥在这里。睡罢!眼睛合上。”

  屈方宁乖乖闭上眼睛,不再言语。御剑将一床暖毯披在二人身上,听他呼吸渐渐平稳,便也随之阖起双目。只是身上燥热难言,一时却无法入睡。

  良久,只听他在黑暗中又叫了一声:“大哥。”

  自下江南以来,御剑曾听他以千万种语调叫过自己,却从不知道他这声称谓之中,能藏着这么深的柔情。比之前他打开身体、主动迎合,还要浓郁、甜美得多。

  他曲臂将屈方宁收拢,胡乱在他面颊、耳畔吻着。屈方宁身体轻微一挣,鼻息渐浓,在他亲吻中睡去。

  恍惚一盹之间,天色将明。屈方宁打着哈欠,□□地跪坐起来,伺候他穿衣着袜。帐中一团昏黑,他手上动作却是熟练之极,那是从前夜夜同床共枕时做惯了的。待他将御剑腰带扣好,靴钮系紧,贴身软胄穿戴妥当,肩章徽扣一一理顺,青铜面具拉到嘴唇之上,这才退了一步,仰起头来,仔细端详。御剑笑道:“如何?”

  屈方宁睡眠未足,面容还有些倦意。闻言向他比了一比,道:“大哥英伟过人,实在是好看得紧。”

  御剑大笑,伸臂一揽,将他整个人搂进怀里。屈方宁身上只披着件貂裘,这么一拉一抱,胸口肌肤袒-露,被他身上铁甲冰得一哆嗦。御剑隔着衣物,在他光-裸的腰身上摸了摸,道:“回去罢!你这样子,可不能让人看到。”

  屈方宁应了一声,从他怀中挣出,见他护心镜有些歪了,便重新伸出手来,替他正了一正,才紧一紧自己斗篷下的风扣,转身走了。

  少顷,乌兰军营地遍传号角之声。御剑步出主帐,遥见屈方宁持弓立马,正向副将施令。他一身装束雪白干练,□□追风白鬃招扬,惟锦帽下垂落的一束长发黑如鸦羽,远远望去,实是秀美夺人。似感应到他目光一般,回身向他举了举飞光,旋叱令一声,领兵而去。

  御剑心中一笑,亦督兵出战,命各部潜往飞龙涧尽头,埋伏待命。

  近午,红鹰传讯:纪伯昭果然中计,紧咬佯装败退的乌兰军不放,已尾随至对面涧底。御剑大喜,心道:“姓纪的急于求成,今日让他另一条手臂也折在这里。”石涧尽头有一山丘高地,可作远观,御剑便坐镇于此,扬起蒲青女葵大旗。八部鬼军嗅见血气,亦是摩拳擦掌,杀性大兴。不想午时一过,涧底便断了音讯。派人去探时,道是久候不至,只见数匹惊马从涧底雾气中奔出,马背上负着十几具乌兰军尸首,死状甚为凄惨。御剑只道涧底出了极大变故,忙策马出营,调兵救援。未几,但闻马嘶人号,乌兰军一支队伍残破得不成形状,狼狈逃回。屈方宁被几名伤兵簇拥其中,胸襟、后背全是鲜血,不知受伤何处。御剑心中一紧,见屈方宁已被人搀扶下马,忙迎上前去,关切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  屈方宁锦帽不知落在何处,披头散发,神色痛楚。见他靠近,嘴唇上下翕动,忽然膝盖一软,合身跌在他怀里。

  御剑一手揽住他后背,将他全身托起。屈方宁昨夜在他身下呻-吟承-欢,那肌肤相亲的甘美之意还未消退。此刻一碰到他身体,心中油然生出一阵疼惜。

  只听屈方宁颤声道:“大哥……我……”

  “我”字未落,他军服袖筒之中,已如闪电般探出一物,向御剑心口笔直插落。

  刹那之间,御剑只觉胸前传来一阵奇异之极的感觉,仿佛一缕最温柔的春风吹进心田。

  而这和暖的春风之后,紧跟着的却是一股麻痹全身的剧痛。

 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,只见一把颜色几近透明的匕首,深深地插在自己心口正中央。屈方宁今早亲手为他系扣的护心镜上,只留下一截如烟似雾的漆黑刀柄。他那只戴着铁玉扳指的右手,就牢牢握在这刀柄的尽头。

  他天赋神力,长年练武不暇,反应比常人迅捷百倍。旁人如欲近身加害,只须稍露杀意,他便能立即觉察。不待敌人兵刃出鞘,早已一掌拍碎对方天灵盖。此刻心中明明白白知道是遭了暗算,但将目光移到屈方宁乌黑的发顶上,这一掌竟没能拍下去。

  屈方宁这一刀快捷无伦,他这么缓得一缓,立即连刃拔出,就地向后翻滚开去。那匕首不知由何种物事锻成,刀刃沾满血迹,色泽仍如一片虚无。刀风过处,将他颈下那枚白玉扳指一并带起,无声无息剖为两半。一粒鲜红如血的蛊虫赫然从中掉落,抛入积雪之间,滚了几滚,瞬间融出一条焦线。

  一时之间,他甚么都想起来了。一年之前某个深夜,屈方宁将这枚剧毒蛊虫挂在他颈中,甜蜜蜜地对他说:“扳指的名字,叫‘缠绵’。”

  他全身力气如决堤般飞速流逝,心中只想:“你这样算计我。”

  他向屈方宁退却的方向望去,眼前阵阵模糊,一个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,终于支撑不住,双腿一软,栽倒在地。

  只听马蹄劲急,箭破长空,贺颖南、纪子厚、徐广、庄文义同时现身四方,高声叫道:“御剑天荒已经死了——!杀!杀!杀啊!”

  主帐在飞龙涧最高处,帐前诸般情形,历历分明。鬼军眼睁睁看着无所不能的战神将军轰然倒地,早已没了主张。再听南军齐声怒吼,言之凿凿,更是心乱如麻,战意全无。双方一交上手,竟是溃不成军。

  鬼军主帐亦有御剑心腹卫兵,亲见屈方宁反水,震惊之下,不管不顾,扑上前来。但在南军□□手劲射之下,如何近得他身?眼见一名亲兵拼着身上中箭,纵马向他杀来。屈方宁已翻身上马,此时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长箭,也不回身瞄准,反手一箭,轻轻松松便将他射杀。

  忽听一个嘎哑之极的嗓门叫道:“小锡尔,你是疯了,中了邪了,怎么向自己人动起手来?”

  屈方宁回头望去,只见巫木旗手里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蓝布包袱,目瞪口呆地站在帐前。

  他垂下弓箭,轻声道:“我没疯,也没中邪。”

  巫木旗先前在偏帐之中,全未见到他行刺出手。此时见御剑倒在地上,惊道:“将军,将军,你怎么了?”

  他几步踉跄过去,跪在御剑身边,将他沉重的躯体扳转过来。见他护心镜上破开一个刀孔,忙摘下扔到一边。御剑穿的是一身黑色软冑,只见胸前鳞甲全染成深色,看不见血流多少,伤在何方。他口中连声叫着“将军”,拼命撕扯御剑胸襟。但心慌意乱之下,双手簌簌发抖,如何便扯得开?

  屈方宁眼中露出不忍之色,向他道:“别急,死不了!”

  巫木旗跟听不见他说话一般,解开御剑上身衣甲,从自己花里胡哨的身上取下纱布、药角,替他包扎伤口。他唯恐绑得不牢,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,裹得严严实实才罢。

  他喃喃道:“将军,老巫给你找大夫去!”

  他伏下身子,两手抓住御剑手臂,用尽全力,要把他敬爱的将军负在背上。御剑远比他为重,竟也被他强行带出十余步。只是双腿无法离地,在雪中拖出长长两道痕迹。

  屈方宁阖上双眼,歉然道:“巫侍卫长,对不起了。”

  巫木旗兀自向前走去,忽然全身一僵,和御剑一起摔倒在地上。

  他包袱里的食盒散开了,里头的物事一件件滚落在雪地上。那是热腾腾的面饼、酥馕……掉在穿透他脑门的长箭旁,很快就变得冰凉了。

  御剑本已陷入昏迷,被巫木旗一番摇撼,又恢复了些许意识。只觉四周静得可怕,这一场忽如其来的恶战,竟在顷刻之间便已结束。

  恍惚之中,只见南军来来去去,将营地完全包围。屈方宁轻轻巧巧跃下追风,一步步向马背上的纪伯昭走去,身上貂裘垂迤及地,扬起阵阵雪雾。

  他在纪伯昭身前止步跪下,以他前所未闻的流利南语,朗声禀道:“……属下苏方宜,南朝御史苏沁次子、黄惟松元帅心花之谋执行者,参见纪将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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