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45 图穷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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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45 图穷

  郭兀良重编军队,使麾下士兵各归其主,直接听命于封地领主。好一似风吹黄沙散,旧部军官虽极力胶合,争奈主帅心意已决,只是徒费气力罢了。御剑劝阻无果,眼下战事要紧,只得匆匆踏上归程。当是时,御统军已护送必王子撤离,两路新遣军尚未补充到位,前方只余小亭郁一人坐镇。他这一趟金帐之行,处于风口浪尖,十分冒险。为免风声走漏,未告知麾下将领一人。一来一去,也不过数日之间。其时天山脚下坚冰百尺,雪气如割,两方将士不堪其苦,偶有交战,也是一触即收。虽多有裂肤堕指者,若单以伤亡论,倒比之前少得多了。不想他前脚刚踏入妺水,毕罗那边已然发难:哈干达日率军十万,沿风雪牧场南线,向千叶远征军疾扑而来。时间掐算之准,便如在他身上装了一双眼睛。大军所指之处,赫然便是小亭郁驻军所在的孔雀城!

  小亭郁性子乖僻,与必王子夙怨既深,与御剑更有夺爱之恨。三军虽共赴天山,途中却无片语相交。他冷眼旁观二人频频失利,心中不无快意。孔雀城坐落风雪牧场入口,依傍亡水支流葛木苏河,东、西、南三面皆为坚冰高墙,宛如金汤堡垒。他自十一月初目连山大捷之后,便将目光转向了这一咽胁宝地。十二月中旬,他乘坐一架银边战车,以机关旋臂挥动忍冬旗帜,于战阵之中指挥若定,以三千西军将士性命,硬生生从毕罗老将番木儿手中换得此城。城门告破之际,白象开道,塔弩雷鸣,士气张扬无比。小亭郁独坐战车之中,千军簇拥,高呼其名,一生中最风光得意之时,莫过于此。他自小体弱,常受欺凌,长成之际,又无一位有德之士在身边教诲。逢此大胜,一时忘形,得知毕罗大军来袭,竟瞒而不报,企图以一己之力,凭借天堑之险,将哈干达日大军引至城外,一举歼灭。这点张狂心思,却如何瞒得过柳狐一双毒眼?当下与哈干达日密议一番,将计就计,引诱小亭郁布开弩阵,大施大放。待他惊觉□□消耗过重,难以为继,哈干达日便伺机反咬一口,终于将他封禁在孔雀城内,断了后路。

  小亭郁年少气盛,自不肯坐以待毙。一月之内,亲率精兵,强行突围不下数十次。不想哈干达日这一次打得强硬之极,步步逼近,紧咬不放。短兵相接之时,更是紧跨战马,嘴中呼喝,手中金刀直指小亭郁,挥动不止。小亭郁从战车中望去,见他面色狰狞,竟是要将自己亲手剁碎一般。他心中暗暗纳罕:“我与毕罗这几位王子,既无交情,也无积怨。不知甚么地方结下梁子,引得他这样恨我?”

  双方对战频仍,损耗均重。到得一月中旬,西军人马疲惫,铁弩粮草,皆将耗尽。他先前狂妄自大,不肯向金帐通报。此时大军压境,纵有求救之意,也是无路可求了。再数日,柳狐又至。他手段比哈干达日更老辣十倍,坚壁清野之下,城中士兵不得不宰杀战马为食,战力愈发疲弱。军需长连日缩减分配,到第五日上,终于难掩忧色,向小亭郁禀道:“马匹食之过半,于战不利。那白象却无大用,依属下之见,不如杀上一两头,也抵得一日之餐。”

  小亭郁沉吟道:“此象非我之物,我无权定夺。”旋即命人召集将领,商议夜袭之计。

  虎头绳方替他端早食过来,以他主帅之尊,也只干肉一条、肠杂一碗而已。他知白象是屈方宁之物,便道:“小将军,小屈哥哥视你为生死至交,如今事态紧急,杀他几头畜生,他断然不会与你置气。”

  小亭郁心道:“这几头畜生是别人送他的。甚么生死至交,又怎比得上他生死至爱?”想到自己今夜之后生死未卜,他与御剑仍在这世上甜蜜快活。一念至此,不由有些气苦,即传令:“今夜行事之前,将白象尽数宰了,大家饱餐一顿,干他娘的!”

  西军这些日子屡战屡败,愈打愈退,先前高湃的士气早已跌入谷底。兼之多日食不果腹,饥火中烧,越发委靡。听闻主帅下令今夜突围,竟有大半流露厌倦之意。小亭郁黄入夜时分上城头巡视,见篝火寥落,军士背靠而坐,默默传食马肉,初时生龙活虎的气象半点也无。正自心惊,见虎头绳取了几个血淋淋马头,盘成一圈,缚以绳索。问时,只道:“箱底还留得有几只天灯,一并点了放上去。万一有援军见了,赶来相助,将军今夜必定一举成功。”

  小亭郁心中尚存一线希望,虽觉此事绝无可能,也由他去了。才将灯烛点起,摇摇欲放之际,忽然四面城下,皆响起渺茫歌声。细听之下,竟是一首古老的千叶歌谣:

  “故乡的河流,长又长。

  岸边的骏马,拖着缰……”

  这曲子在妺水边流传极广,人人会唱。西军当此兵败苦寒之际,听到如此缠绵思乡之曲,无不怆然泪下。虽有心志坚定之士向城下放箭,但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,却如何遏制得住?

  小亭郁自知大势已去,连道:“罢了,罢了!”从扶手中取出一支小小机关藏入袖中,箭头对准了自己心口,以免城破时受人侮辱。

  城下苍凉的歌声仍不住传入耳中:

  “来到这遥远的地方,

  花儿再也不开放……”

  刹那之间,他想起了许久之前,这首歌曾被一位白发苍苍的歌者唱起,他在其蓝王宫中,与屈方宁一同听过。

  那时他还是个一无所长的瘸子,一想到要继承父亲的军队就头痛。为他的不上进,母亲夜里不知哭了多少次。那时屈方宁也只是个奴隶,足上系着铃铛,身上烙着印记。后来父亲不幸身故,他心中纵有千万个不情愿,也只得咬牙接过大任。他天性便不好斗,时至今日,仍觉十分勉强。如今二人都已统领千军,多年风霜雪雨消磨,却不及当时万分之一快乐。

  他缓缓睁眼,看那一盏昏黄天灯,从阴云中渐次穿过。

  就在此时,一阵尖锐哨声响起,城西方向一阵骚乱。亲兵入帐急报:“援军到!”

  小亭郁心中剧烈一动,忙出帐看时,见城西火光点点,杀声不绝。孔雀城三面高墙,唯独城西毗邻葛木苏河,此时河水早已干涸,河床深达数丈,便是放下绳梯供人攀爬,入城也非易事。他当日夺城,便是从倚靠弩塔制高,从河床上发动奇袭。如今攻守反转,柳狐自然深知此理,在他当日登临之处布下陷阱人手,形成瓮中捉鳖之势。西军□□不足,何况人在高处,无异于一个个人肉靶子,始终打不开局面。但外援一旦来到,敌军前有天堑,后有追兵,那就极为不妙了。黑暗之中看不分明,待他上了城头,举目一张,只见城下黄尘飞舞,旗帜高扬,援军足有三千人之众。为首之人身骑白马,手中长弓光焰如火,赫然便是屈方宁。

  小亭郁一怔之下,即传令:“除城门守军原地待命外,全体向城西进发,接应乌兰将军!”

  柳狐倒也反应敏捷,得知屈方宁来到,立即向西面加派人手。哈干达日更是亲率兵马,从左翼包抄过来,连声高叫,企图一网打尽。乌兰军人数不敌,且战且退,西军倾囊而出,一面放箭阻断敌军,一面铺下绳梯、网罾,施以援手。天光微亮之际,乌兰军已然入城,有惊无险,损耗甚微。其带来的一批粮草补给,因其沉重难以携带,却有半数遗落在河道里。

  柳狐见追之不及,命人将地上遗物拾起,教手下士兵向城头高喊:“多谢乌兰将军赐粮!”

  屈方宁立在城头,一箭将一名运粮小兵射死,笑道:“依稀听见贵军大唱丧歌,还以为柳狐将军年老体衰,连日征战,终于呜呼哀哉,特备了一份丧仪,巴巴的连夜送来。大家又何必客气?”

  毕罗军听他污言秽语,辱及主帅,无不大声喝骂。柳狐止住众兵,微微笑道:“在下与乌兰将军交情匪浅,设若真有何不测,将军将自己大好头颅送来,也了却在下一点心愿。”

  屈方宁摘下背上长弓,向他摆了摆手:“柳狐将军,你见我人来得少,瞧不起我是不是?我告诉你,趁你在这儿钻墙打洞的空当,鄙国三十万大军早已踏破天山,将你那些鸡零狗碎,杀得片甲不留。你有空和我逞这些口舌,不如回去一趟苏颂王宫,把你们那些王亲国戚,皇子皇孙,一并布置了身后事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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