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12 解羽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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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2 解羽

  拜这身份殊异的男婴所赐,乌兰将军在接下来的六七月间,成为了比太阳还要炙手可热的人物。阿斯尔王颁下诏书,敕封外孙为小安孜王,封邑之广阔、地位之尊崇,几乎与嫡长孙等同。安代王为般配身份,亦将屈方宁封衔提了一级,同时对其率领下的军队开放六个月最高级别的征兵权。千叶十六军人数以鬼军为首,西军次之,郭兀良军、车宝赤军又次之。乌兰军人数不足二万,原本排在七八位之后。但最高征兵权五个字非同小可,用车宝赤的话来说,就是“只要是无主的地盘,见钱就抢,见人就抓!谁敢反抗?一箭射死他!”又得意洋洋地向人吹嘘,说他老人家当年就是凭借最高征兵权,一举侵入南朝边境,连破幽、檀、应、顺四州,一开始男的女的都抢,后来战俘越来越多,只得坑杀了一大半,只留下青壮男子、妙龄少女。最后仍然人满为患,只得以掷骰子的法子留下了五分之一,其余的虽然舍不得,也只好一股脑杀了。屈方宁一接到特许令,立刻马不停蹄,率军前往什察尔城以北,抢夺原西凉境内青壮年劳动力并牛羊财物。临别之际,他向马车中称病不出、久未露面的公主躬身道别,又久久亲吻儿子脸颊,显然不愿与之分离。一名绿衫侍女探身出来,低声传达公主命令,将襁褓中的小王爷从他手中抱走了。他关切地嘱咐了几句,公主便在车中大发雷霆,乱打乱摔,最后蓬头散发地哭着说:“这是我的儿子!谁要你假惺惺地对他好?……你从前但凡有一点儿将我放在心上,也不至于落到今日!这一个多月,敖……队长一次也没出现过。他到哪里去了?我知道你心里恨透了我,嘴上却一句也不说……你杀了他,是不是?”

  旁人听公主口口声声怨怪丈夫,对自己不体面的行为只字不提,不但不低声下气地乞求原谅,还当面质问奸夫的下落。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子,真是前所未见。想她从前美丽果敢、勇于追求爱情,缔造了无数梦幻般的传说。对比今日之丑态,实在令人唏嘘。

  乌兰将军平静地看着妻子,目光中的温柔令人心碎:“宫中传令召回随行内侍,敖都队长和其他侍卫都已回宫就职,头衔职务一律如故。夫人若是心中挂念,可遣人前来问询。”说着摇了摇头,苦笑道:“我对你向来敬爱,从不违拗半分。你不喜欢与我一起抚养孩子,我也会尽量尊重你的意愿。只是……孩子终究是需要一位父亲的。”

  马车中久久无声。直到大军远去,珠灰色的帐幕下才传来一阵颤抖的、不可抑止的痛哭声。

  十余座空荡荡的囚车在队尾摇晃前行,白羽营的士兵在车旁唱着高昂的战歌。乌熊与额尔古身着统领军服,正在人群之中谈笑风生。

  屈方宁从一匹鬓毛如火的红马上跃下,跳上随行的马车。车厢中一名佝偻的老者正将面前的一封密信与一块银锁片藏入怀中,毡毯上摆着小半碗冰好的美酒。

  屈方宁在他身边坐下,抄起酒碗来喝:“这就动身了?”

  回伯劈手夺过,怪道:“天长路远,自是要早作准备。”在银锁片上一捻,沉吟道:“庄……的下落,你打算怎么说?”

  屈方宁嘲道:“能怎么说?受尽严刑拷打,始终不肯吐露机密;忠烈不输男儿,气节震慑蛮夷……死者为大,只好说几句装点门面的漂亮话了。”

  回伯嗤笑道:“要是她爹知道实情,非剐了你这心狠手辣的小孽畜不可。”见余酒已经不多,珍惜地抿了一口,站起身来。屈方宁道:“庄明义若是信不过你,只须让他派人将这封信送往太原。黄惟松一见之下,自会忙不迭地召你前去相见。到时候你只要两片嘴皮上下一碰,说什么他都得听着。是了,记得要几个脑子好使的家伙过来……”向队伍中乌熊几人一瞥,声音低了下去:“……便于我日后行事。”

  回伯若有所思地一点头,忽好奇道:“这信里究竟写了甚么,如此了不得?”

  屈方宁抬手在他眼前一扬:“没什么稀奇的,不过是本将军一幅鬼画桃符的画儿罢了。”

  往后一二月,装满平民、牲畜的囚车源源不断从西凉东、南两地送来,白羽营一开始还忙忙碌碌地安置住所、收编新兵,随着人越来越多,也失去了耐性,乱糟糟划出一块地方,竖几根木棍,缠一圈旗绳,就由他们去了。到了夜里,四面八方燃起牛粪火来,直将妺水两岸照得白昼一般。旁人见了这声势浩大的景象,才知车宝赤所言非虚。只是这群新征士兵成色复杂,多是混迹于几国边境的偏僻部落、无名小族,甚至还有一批久居草原的南人。年纪参差不一,体魄也非强壮,慷慨激昂、强项不服之人少之又少,多的是一落地就呼朋唤友、喝酒煮肉、打听当地民俗的。安代王原本对此事十分关切,见状摇头一笑,也就不再提起。车宝赤却十分惋惜,连称乌兰将军不会挑人,白瞎了这趟出行。宴饮时偶尔提起,安代王笑了几声,向御剑道:“老车说你儿子大费力气,抢来一群连弓都不会开的猪猡。你说,该不该罚他?”御剑自斟一杯,闻言道:“如今战事消弭,四境太平。他新征这批人,多半是要送去安孜领地的。开不开弓,也没甚么要紧了。”

  安代王恍然道:“我原想是这样。”又向车宝赤呵呵笑道:“你还说人家的小子不会挑人,这不是会挑得很吗?”

  乌兰军这一次扩军开场盛大,后继却是乏力。九月中旬之后,囚车送来的人愈来愈少,九月底一连三天,竟无一人到来。一问之下,才知乌兰将军在青格尔沁城外卷入海乌、仇丹二族纷争,被迫退回黑曜城附近。小亭郁一听急报,怒从心起,叫道:“屈林这奸贼,敢向方宁动手!”屈林与海乌族族母已于三月完婚,这笔账自然要算在他身上。什方沉思道:“我从前与海乌族交过手,别的也还罢了,只有一门毒瘴厉害。当日借风势施展开来,致使我军将士头晕呕吐、四肢松乏,身上都是一股酸腐味,仿佛臭了七八天的烂肉一般。当真恶心得紧!幸好最后破了毒瘴,一枪挑死了蛊惑作乱的解羽鸦姬,算是出了一口恶气。”必王子忙道:“解羽鸦姬是谁?听起来……像个女人!”什方哈哈笑道:“那就是海乌族第七代族母了。这女人野心勃勃,一心做着金乌飞天的美梦。她在亲生父母身上提炼毒素,还养了一头剧毒乌鸦,以腐尸喂养长大。听说鸦羽过处,见血封喉,一触即死。诸般歪门邪道,非常人所能想象。”必王子大皱其眉,顿时失去了兴趣。郭兀良在旁道:“尽唬人!既然这般厉害,你是如何取胜的?”什方道:“幸亏他们有个世代的仇家,早就找到了解毒的法门。我们取了他们的方子,用……果然一举攻破了妖寨大门,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。”阿古拉听他说得含糊,不明所以,忙追问道:“爷爷,什么方子?”什方瞪了他一眼,无奈道:“用马尿……涂抹全身,便不惧毒瘴了。”绥尔狐拊掌道:“这就叫以毒攻毒了!”众人无不大笑。安代王笑道:“这一次乌兰将军重遇宿敌,少不得要请什方将军再跑一趟。正好那解毒的法子,老将军也熟悉得很。”什方只得接令,复向御剑道:“看你这次拿什么谢我?”御剑淡淡道:“我陪你去,如何?”

  小亭郁喜道:“我正要请天叔一同前往。红云军如今藏身之处,与海乌族脱不了干系。我们循迹追击,定能直捣黄龙,俘获屈林。”

  什方揶揄道:“关心儿子就关心儿子,说甚么红云军、屈林?”一笑出帐,连夜去发兵不提。

  御剑不加理会,隔了三天,才率领乾天、坎水二部前往拒马城下,盘查交通要道。途径即云谷时,想起当年屈方宁一人一骑,在荆湖、西凉千万大军环伺之下,直取李达儿人头,如同探囊取物。但当日那把风光无限的弓,他却再也拉不开了。

  正出神间,铁鹰送来讯息,什方军已与乌兰军会合,与仇丹族结为同盟,在黑曜城外抗击海乌族。海乌族换了一门新的邪法:挖空箭头,藏以小颗炸药。一箭射出,药粉炸开,一沾上身,顿时奇痒无比。伤处红肿溃烂,难以行动,望将军予以援手云云。他们不再故技重施,马尿淋头的方子也就用不上了。

  御剑展信阅罢,心中头一个念头,却是想到了屈方宁那身灿烂华丽的衣饰。只觉让他去沾染便溺,实在是暴殄天物。

  当日率御剑亲率一队精兵奔赴黑曜城外,远远见几队模样诡异的士兵,全身裹以白布、坐骑也裹得严严实实。三四十名蓝布裹头的俘虏跌跌撞撞地跟在队伍之后,有人偷偷伸手入怀,只听一声炸响,淡红色烟雾顿时弥漫开来。领头之人回眸一瞥,冷笑一声,手中黄金弩微微一动,将那人一箭钉死。

  什方与一名乘坐竹轿的中年男子远远迎出,见了御剑便大笑出声:“将军这可来晚了一步,老乌鸦的迷魂阵已经给乌兰将军破了!”

  屈方宁从队伍中驰出,一手解开脸上布条,一层层剥落下来:“惭愧,只想得出这些笨法子。”又向御剑谢道:“劳烦将军亲自前来,我原说不必麻烦的。”向什方瞧了一眼,显然在怪他自作主张。

  什方左脸肿得发紫,眼睛挤成一条缝,仍笑道:“乌兰将军,你不要怪老头子多事,我看御剑将军也想念你得很!父子抽空见一面,有什么好麻烦的?”

  以屈方宁从前的性子,有人与他说笑,随口调侃一下,也就过去了。今日却不知怎地,毫无谐趣之意,只道:“将军军务繁忙,我怕耽误不起。”从马后取下一顶式样古朴的银冠,向竹轿上的男子送去:“请看,这可是您先前说的物事?”

  那中年男子忙俯身接过,颤声道:“正是……先王遗物。”手举银冠说了几句古语,队伍中的仇丹族人顿时泣不成声。那男子向屈方宁艰难行礼,立即给他扶了起来。只听他疲倦道:“诃鲁尔长老,不是我恃功自傲,实在是这几天累得很,这些虚礼能免则免罢。”向三人微一躬身,头也不回地进城去了。

  什方脸上有些挂不住,解嘲道:“乌兰将军可谓胜而不骄的典范,打了胜仗,连笑脸也没一个。”

  御剑向他背影望去,只觉比前几个月所见更消瘦几分,忍不住道:“他这一向都是如此?”

  什方回忆道:“行事一切如故,只是不爱说话,有些郁郁寡欢。”向御剑看了一眼,迟疑道:“是不是因为……?”

  御剑不置可否,却知道公主之子另有其父一事早已传开,屈方宁这几个月也不知听了多少闲言碎语,心情自然低落,脸上也没有笑容。但亲眼见他对自己冷若冰霜,却是无可避免地阵阵失落。

  当日黄昏,鬼军巡逻时抓获了一名红云密探。此人伪装成骆驼贩子,企图混入城中,却对骆驼一窍不通。御剑命人提审,人送到时,只见满脸乌黑,已经死去多时了。查看时,见他齿内藏有□□,一见情况不妙,立刻咬破。此人冒险进城的目的,也就此成谜。

  当夜什方在黑曜城内摆开宴席,千叶驻城军官齐来赴宴,仇丹族也派出长老、巫官,送来谢礼。诃鲁尔长老对屈方宁仗义相助赞不绝口,连称先王大仇得报,族中上下,都满心期盼与之一见。什方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,低声问手下:“乌兰将军还在歇息?”答曰:“刚睡醒,说要去沐浴梳洗,稍后就来。”什方怪道:“小子忒托大了!出来见个面还三催四请的,哪有让客人久等的道理?”诃鲁尔长老忙笑道:“老将军勿要怪责,如今的年轻人风气都是如此。穿着打扮,比从前讲究得多。对长辈老人的话,也不太听了。”什方啧啧道:“这叫甚么风气?当年我与你们厚吉长老、阿拉坦先王为破妖寨,浑身淋满马尿,骚臭逼人。换了现在,他们可未必吃得了这个苦了!”

  屈方宁此时才姗姗来迟,浑身水气,睡眼惺忪,身上的丝袍也松松垮垮,露出半边肩膀。只有左颈仍遮得严严实实,瞧来颇有几分怪异。听到席上言语,也懒于辩驳,盘踞在左首第二席坐下,掩嘴打了个哈欠。侍女送来精美的食物,也只略微动了几口,就恹恹地不再吃了。

  帐内开阔,御剑虽与他比邻而坐,其实相距甚远。见他单臂撑在酒案上,眼睑、鼻梁上浮着一层红肿,想是沾染了些许毒瘴。大概痒得厉害,不时伸手去挠,愈挠愈红,留下好几条血痕。

  他嘴上与什方言谈,实则全副心神都在屈方宁身上,只想将他抓痒的手一把夺过。

  忽听屈方宁开口道:“御剑将军。”

  他一阵莫名心虚,掩饰般“嗯?”了一声。

  屈方宁哑着嗓子道:“我今日赶到海乌族临时巢穴时,只见人去营空,炼制的毒物也已带走。将军这几日全面盘查,可知红云军行踪何处,是否有人通风报信?”

  御剑压住心中悸动,道:“下午的确俘获了一名形迹可疑之人,只是……”一语未毕,诃鲁尔等率众前来敬酒,遂止了话语。落座许久,心神仍未恢复,心跳得远比平常为快。

  他执杯在手,听见屈方宁疲惫的谢酒推辞声,想到自己先前的豪言壮语,只觉万般嘲讽。屈方宁如今一开口就能扰得他心神大乱,身上的气味都能令他神魂颠倒,酒后的呢喃醉语,汗湿的手臂,赤_裸的脚,无不在他春梦之中浮沉。想来要等到很多年后,他的声音变得苍老,脸上布满皱纹,鸡皮鹤发,老态龙钟,自己才能对他完全死心。

  但这也只是空想罢了。宁宁比他小了十五岁,到他白发苍苍之时,自己恐怕也不久于人世了。在心如古井、再也吹不起一丝涟漪之前,还有很长很远的岁月要熬。

  他缓缓将酒倾入喉咙,却没有尝到一点儿滋味。

  酒过三巡,门外有人禀报:“有个海乌族俘虏说知道族母去向,不过要什方将军亲口答应,以讯换命。”

  什方兴致正高,一挥手道:“叫他来!”

  俘虏片刻便到,却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女,手足伶仃,头发干枯,看身形不过十一二岁,脸上的皮肉却松弛如妇人。仇丹族人以海乌族常携带不干不净之物为由,故意在门口对那少女搜身。什方见其态不雅,示意道:“罢了,一个小小女孩,能有多大能耐?”诃鲁尔忙道:“海乌族的女子不容小觑,老将军还是小心为上。当年解羽鸦姬座下那只乌鸦,就是在献舞先王时忽然解体,以致我族元气大伤。”什方骇然道:“甚么?一只扁毛畜生,还能帐前献舞?”诃鲁尔摇头道:“不不,不是禽鸟,是个肤色赤红的女人。听说从小与解羽鸦姬共同起卧,浸淫妖术多年,端的是奇毒无比。说是女人,胸前却一马平川,也不知到底是男是女。她体内全是毒液,只要沾上一星半点,立刻腐蚀见骨,继而全身发黑,死状惨不忍睹。先王不慎着了道,下葬时……脸都已经没了。我这条腿上也溅到少许,当机立断,一刀砍下,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。”说着,在空荡荡的膝盖下感慨地拍了拍。屈方宁也打起几分精神,问道:“此毒如此厉害,可还流传人世么?”诃鲁尔道:“乌鸦喂养不易,解羽鸦姬穷尽一生邪术,才得以养出一头。听说她死前还着手甄选下一任乌鸦,万幸咱们一泡马尿,破了这毒女人的春秋白日梦。乌鸦识主,又是睚眦必报。要是那女人不死,可真是流毒无穷,难以安枕了!”什方哈哈大笑,一拍自己胸膛:“当日是我亲手挑死解羽鸦姬,乌鸦有灵,怎么不来找我报复?”

  御剑见那少女跪在地上,干枯的头发披满双肩,两条手臂长长地垂了下来,感觉颇为异样,问道:“今日开战之前,是谁向你们通风报信?”

  那少女颤抖开口,声如老妪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
  说到第三个我字,只见她头颅倏然后甩,全身青胀,口中荷荷,骨骼拉伸之声不绝于耳,皮肤皲裂也愈来愈多。斗然之间一声爆响,血肉飞溅,空气中布满中人欲呕的腥臭。

  什方距离最近,被一团血肠击中面部,一张脸几乎瞬间烂空。诃鲁尔身旁一名巫官手臂被毒液溅上,痛得全身痉挛。诃鲁尔咬牙挥刀割去,断臂落地,已是一团漆黑。帐内军官、侍卫,中毒者不计其数,挣扎哭号,惨叫连天。

  千叶驻黑曜城军官侥幸逃生,向左首战战兢兢望去,脸上不禁变色:“御……将军……”

  惨淡灯光下,只见御剑将屈方宁牢牢护在身下,宽阔的背部将他完全挡住,保护得密不透风。

  但他自己的黑色军服上却破了一处极小的地方,一块绿莹莹的碎骨,正正地插在他肩胛骨之下。

  这碎骨钉入之处浅不可见,御剑自己尚不知中毒,直到乌鸦完全解体,想从屈方宁身上离开时,才知道全身早已麻痹,手足皆不听使唤,砰的一声摔在毡毯上。

  他此时意识已不清明,依稀只见屈方宁扑在他身旁,急切地叫着“将军”,神色焦急,慌乱无措,适才冷冰冰、懒洋洋的神色一扫而空。

  他艰难抬手,想摸一摸他的头发。手指只微微一动,就再也抬不起了。

  只听屈方宁嘶喊道:“军医!军医!……亭名!你他妈给我过来!”

  他在心中笑了一笑,缓缓合上了眼睛。朦胧之中,只觉几滴滚烫的眼泪落下来,洒在他脸上、腮边。

  他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嘴唇,想说一声:“宁宁,别哭。”一阵从未有过的倦意袭来,就此失去了意识。

  最后一瞬间,他忽然记起了之前自己动过的、那个匪夷所思的念头。

  “……这样活着,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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