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 归妾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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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 归妾

  屈方宁乍见光亮,几乎睁不开眼睛。燕飞羽抛下手中一个引吊轱辘,将他身上绳索割断。屈方宁虚弱道:“你害得我好苦!”燕飞羽莞尔一笑,道:“你自己不说,怎能怪我?”解下腰畔水袋,灌了他两口清水。屈方宁贪婪地牛饮几口,口鼻中污水一并喷了出来,连咳带呛,不成模样。燕飞羽蹲在地上,一手给他拍着背。见他身上脏得不堪入目,唤道:“敏姊,帕子。”她身着银甲战裙,英姿凛凛,说的却是一口温软的南音。屈方宁还道她要替自己擦身,不禁有些忸怩。燕飞羽接过帕子,随手往他脸上一掷,哂道:“光溜溜的臭小子,自己弄干净罢!”果然不再管他,一手拂开如云秀发,回到禾媚楚楚身边。

  屈方宁才知会错了意,脸上一红,尴尬地咳了一声。禾媚楚楚衣裾微微一动,柔声道:“你别戏弄人家。若不是你设下陷阱,人家何至于此?”美目流转,云髻逶垂,坐在榻上,原地向屈方宁道了个万福:“恕妾身无礼,敢问小公子贵姓?”

  屈方宁略一迟疑,答道:“我姓苏。”

  禾媚楚楚螓首微颔,道:“想来是御史大人之后了。奴家颍川楚氏,虚岁二十有三。往日多有得罪,还请恕过。”

  她气质娴雅,吐字如珠,一颦一笑,自有种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华贵风情。屈方宁忙道:“不敢当。”忽然心中一凛,脱口道:“是了,你是楚相国的……”霎时之间,明白了御剑当日手执绢册,森然道出的那一句“一品千金”。旋即一阵懊恼,垂头道:“对不起,我……杀了你堂哥,翰林院……会写文章的那个。”

  禾媚楚楚淡淡一笑,抿了抿嫣红的嘴唇:“楚明望么?不要紧的,他文章写得不好,脑子也不聪明。你比他厉害百倍,杀了他有甚么可惜?”见他手腕软垂无力,擦不到后背,便让他过去自己身边,接过那块泥墩也似的帕子,温柔地替他擦拭。燕飞羽在旁道:“如非你们上次兴兵进犯,这死人老头也不肯让我开渠引水,毁了他家数百年的基业。”向地下的大叔般一指,又跌足道:“可惜功亏一篑,给千叶那几个狗将领逃了出去。御剑天荒一人一马,将咱们辛辛苦苦熔铸的铁壁打破不说,三千卫兵都没能留下他。呸,真不知到底是人不是!我本想拿你与那废物王子要挟他,敏姊说此人冷血无情,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下得了杀手,只得作罢。你常年在他身边,可知这传闻是真是假?”

  屈方宁苦笑一声,道:“是真的,骗你作甚?敏姊说得很是。你要拿我作人质,一根毛也换不到。杀得慢了,他还要替你补一刀。”言谈间身上污泥已擦去大半,便背对二人系好上衣。下身只剩一条底裤,一时之间也无物遮蔽,只得抻了抻衣摆,把屁股挡住。燕飞羽怪道:“你怎么也叫起敏姊来了?”禾媚楚楚以手支颐,轻轻道:“今日情形不同以往,我们与苏公子原不该拘礼。”自道身世,却是南朝尚书右丞楚伯贡次女,小字淑敏。屈方宁将三个字连着念了一次,心道:“这名字果然美得紧。”见所在斗室垂幔翩跹,温软香红,似是女子梳妆之所。楚淑敏一身珠翠冠冕,华服盛装,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,一双纤纤玉足距离大叔般的人头只有一尺之遥。他心中忽然生出一阵不祥预感,忙开口道:“敏姊,你们接下来怎么办?”

  楚淑敏才将手边一个小小茶盅放下,不知服下了甚么药丸。此刻懒倚妆台,耳垂上一枚小巧的珍珠耳环发出明润的光泽:“燕燕预置了一条水下秘道,让她带你出去便是。这张地图上标注的是扎伊数百年来几处藏匿金银珠宝之地,大叔般四个皇子与传国玉玺都在此处。往后千千万万场恶战,每一样都要花钱。你留着慢慢用罢!”削葱根般的玉手伸出,在台上一张淡金色的旧羊皮纸上一指,嘴边露出一丝讽笑:“这些男人口口声声为我献出了一切,可这张地图呀,谁也没有对我提起过。他们北方蛮夷,能懂得甚么生死相许、白首深情?他们说的甜言蜜语,我一个字也不信。”

  她话语娇柔,屈方宁却愈听愈是心惊:“姊姊,你……不和我们一起出去么?”

  楚淑敏轻轻看了他一眼,目光中流露出长姊般的温柔之意:“嗯,我自然也是要出去的。”指尖点了点大叔般的人头,微微笑道:“你现在军衔太低,如两方开战,位微言轻,难以影响局势。你把我和这个人的头颅带出去,定是头等军功。你以此为进身之阶,十年之内,应可独当一面。南朝千万老百姓的性命,姊姊就交在你手上了。”

  屈方宁听她话中之意,竟是让自己割下她的脑袋进献千叶。这一下骇得手足冰冷,颤声道:“不,不。要出去,咱们三个一起出去!你……不走,我也在这里陪你。”

  楚淑敏静静一笑,柔声道:“小公子,你理会错啦。我们这样的人,多活一天,就多受一天的苦。姊姊是个软弱的女人,苦苦挣扎至今,一天也捱不下去了。我自己享福,却把千斤重担都放在你一个人肩上。你当我怀着甚么好意呢?”说到末尾几字,眼圈也红了。

  燕飞羽抢上几步,单膝点地,握住她柔软雪白的手掌,声音中已有乞求之意:“敏姊,我甚么也不要了,再也不打仗了。咱们一起回江南罢!一起瞧瞧你祖母,替她老人家捶捶背……再杀进相府,一刀砍了你那人面兽心、丧尽天良的父亲。”

  楚淑敏面色已经如纸之白,一手轻轻按着胸口,似在强忍痛楚。闻言开颜一笑,轻声道:“徐燕华,你傻不傻?这些事情,我早就不在意了。我这一辈子,就是从一个地宫,到另一个地宫。我累了,不想再逃了……”指尖缓缓拢住燕飞羽手上的银色指套,一双动人心魄的秋水眸渐渐黯淡下去:“这些年比在江南时,也没有甚么不快活。谢谢你一直照顾我……”嘴角淌下一缕黑血,就此气绝。

  屈方宁万料不到她决绝如此,见她神情安详,面色如生,想到她温柔的话语,不禁悲从中来,扑在她身上大哭。

  燕飞羽反而远较他为平静,拭了拭面上泪珠,起身道:“苏公子,请借短剑一用。”

  屈方宁哭得肩头耸动,倒转易水寒剑柄递了过去。只见燕飞羽一手挽住楚淑敏云鬓,一手执剑挥去,将一个芳华绝代的美人头割了下来。

  他骇了一跳,哭声稍止。燕飞羽也不看他,径自道:“我们出去罢,带点干粮清水。你的宝贝坐骑怎么处理?”屈方宁这才瞧见井轱辘旁那头奄奄一息的白尾鳄,忙道:“我有东西在它嘴里。”燕飞羽更不答话,一剑斩落鳄首,将冰鉴掷了给他。二人收拾了些面饼腌肉,燕飞羽卷起羊皮地图,左手提起大叔般的人头,却将楚淑敏的头颅抱在怀里,领他出了斗室。门外道路逼仄狭窄,似是个地下矿井。屈方宁跟在她身后,在一团漆黑中钻山爬洞,不知过了多久,才来到一处略有光亮的地洞中。二人合力将头顶盖板打开,水流哗啦一声顺阶而下,灌入地井。燕飞羽道:“出口就在上方。七八天后积水流尽,便可出去了。苏公子,我们就此别过。”

  屈方宁犹自沉浸在楚淑敏自尽的悲痛中,闻言只觉浑身冰冷,费尽全力才抬起眼来,望着她冷静得怕人的脸:“徐……徐姊姊,你万万不可如此。徐广将军……还有你亲人、朋友……日日夜夜,都盼望你平安归来。”

  燕飞羽一笑摇头,背靠石壁坐了下去,小心地将楚淑敏的头捧在身前,目光中全是浓情:“苏公子,我从小到大,只有敏姊一个亲人。连她也不在了,却叫我到哪里去?她常常夸我心如钢铁,不下须眉男子。可是她不知道,我也是逼自己装出来的。我心里害怕得很……说到底,我只是个马夫的女儿。要是真正的徐小姐,一定不像我这么软弱。我本想回去再告诉她的,现在她听不见了……”说着,眼中落下泪来,在楚淑敏死去的嘴唇上深深一吻,一手握住小腹上易水寒的剑柄,就此再也不动。

  屈方宁呆呆看着她垂下的长发,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席卷而来,再也支撑不住,跪在地下失声痛哭。

  眼前大水滔天,气势恢宏的扎伊王宫连续轰塌,断壁残垣缓缓倾入水中,黑烟巨浪几乎遮蔽骄阳。

  腰系长索的赤膊士兵自岸边小心翼翼地潜下,如黑豆般散落水中,四处搜寻幸存者踪迹。郭兀良亲自监督,指挥搜救。御剑高大的身影手执流火,远远立在白石阶上。越影在他身后咴鸣几声,复又喑喑地低下头去。

  西北角上一段一人多高的地下管道从中断裂,秽物泻出,直没大腿。内里乌黑一团,只能高举火把徐徐前行。午时将至,管道深处忽传来一声兴奋的叫喊:“找到殿下了!”郭兀良又惊又喜,急忙跳入水中,大步上前迎接。果见必王子蓬头垢面,伏在一匹辨不出毛色的马儿背上,从管道尽头缓缓出现。郭兀良喜极而泣,也顾不得污秽恶臭,将他从马背上搀扶下来。什方等人一拥而上,将他从头到脚清洗一番,这才恢复了几分本来模样,只是多日不曾饮食,脸饿瘦了一大圈。郭兀良不断替他摩挲胸口后背,含笑带泪道:“幸而你平安无事!倘若有个万一,师父只能在金帐前自刎谢罪了。”千叶诸将也喜不自胜,连连合十念祷,感激真神保佑。

  此时管道中欢声连连,又救出一批千叶士兵,乌熊几人都在其间。乌熊早就饿得脱了力,浑身赤条条的,白眼朝天地仰躺在地上,哼哧哼哧直喘气。亭名肚皮涨得鼓鼓的,都仁在水底拉人救人,两只手肘都脱了臼,自有军医上前救治。

  御剑闻讯而至,见乌熊几人脱险,眼角不自觉地向几名获救士兵身上扫去,口中道:“带殿下下去休息。”转眼瞥见驮必王子逃出生天的那匹马儿,却是一怔:只见它洗尽铅华,露出一身雪样白鬃,不是追风是谁?

  柳狐也衣袂飘飘地来到众人身边,环视四周,左顾右盼,惊疑道:“王子殿下,怎么屈队长没跟你一起么?”

  必王子嘴唇一颤,旁边半死不活的乌熊早已一个纵跃跳起,挥拳向他脸上打去。郭兀良急忙拉开,怒道:“乌熊,你好大的胆子!”乌熊给人七手八脚按住,犹自剧烈挣扎,嘶吼道:“我打的就是他!臭不要脸的东西,我们老大救你性命,你却纵马逃走,将他一个人丢在鳄鱼潭里!你还他的命来!你他妈的……”吼到最后几句,满脸都是泪水。亭名几人在旁听了,也是个个眼睛通红,恨意冲天。

  郭兀良听这话不对,满腔喜悦登时冷了大半,厉声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  乌熊咬牙咽泪,将地下之事说了个大概,说到最后鳄鱼咬断绳索,急忙收来看时,胡雅克与那名小兵都已葬身深潭。众人担心屈方宁安危,本欲让都仁身系断绳,过去接应。必王子与侍卫附耳商议一番,却建议先做一道绳梯上去,设法引开水流,令水位不再上升为要。众人一想有理,便拆索搭梯,出了缺口。什方道:“殿下这个主意,可高明得很哪!”

  乌熊一口飞唾,正喷在他额头上:“高明个屁!他一出去,便偷偷跨上我们队长的宝贝马儿,朝另一边发狂似地逃走了!我们急怒攻心,连追带喊,哪里叫得他住?我们没有办法,只得重新剥皮搓索……一个半天高的大浪打过来,把我们都冲进了那屎尿管子。我们队长……就这么……被他害死了!”喉中一阵哽咽,指着必王子切齿道:“只要我乌熊达尔活在世上一天,迟早要替我老大报仇!”

  郭兀良心中暗道一声不妙,头一个念头便是拦在御剑面前:“天哥,事有两端,此人之言不可偏信。”

  御剑漠然不语,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笼在必王子脸上,缓缓道:“阿必,他说的是真是假?”

  必王子与他森冷的目光一触,登时牙关打战,脸色煞白,全身几乎僵硬:“我……我……天叔,父王曾嘱咐侄儿,让侄儿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性命……”

  这句话虽未直承其事,其实等于已经招认了。只见御剑瞳孔急剧扩大,一手抓住他胸襟,将他整个人生生提了起来,一字字都仿佛从牙缝中迸出:“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地下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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