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8 惊梦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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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8 惊梦

  他出征月余,回鬼城头一件事,就是会见那名替公主送信的毕罗巫祝。料想乌兰朵久不闻他音讯,想必早就等得心焦了。孰料拆信一看,不但一字不提择期相会之事,嘘寒问暖也是半句皆无,字里行间颇有些冷冷淡淡的意味。他心中奇怪,却也不甚在意。回帐与回伯一说,立刻挨了一顿痛骂:“人家小女孩头一次陷入情网,那是何等热切,怎会好端端地冷下脸来?你费尽心机作成此事,如何不懂维系?”屈方宁分辩道:“人家说得客气一点,也未必就是着恼了。要说改期之事,我跟她说得好好的,公主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。”回伯劈头打了他一个榧子,厉声道:“便是不能客气!不能够讲道理!等到心平气和讲道理,就甚么都完了!你同……荒唐了那么多年,难道连这个也不知?”屈方宁闭唇不语。回伯收敛了神色,语气依然严厉:“方宜,你到底怎么想的?你如今手握毕罗联姻大业,其中关系重大,万万不容小觑。你想从御剑天荒手中逃出自立门户,除此之外别无他路!你处置屈林、昭云儿之流何等利落,怎地一到他这里,就娘们唧唧的,分断不干净?”

  屈方宁一直低垂着头,闻言一阵诧异。回伯对他的卧底大计,向来不怎么关心,如此疾言厉色,实在前所未有。即望定了他,道:“先生怎地……这般激动?他设下的天罗地网,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,不会再被他陷住了。”

  回伯摇了摇头,苍老深陷的眼中充满忧色:“这倒在其次。方宜,我看御剑天荒最近看你的神色……阴沉得紧,恐怕不日之间,就要发难。”

  屈方宁这两月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,正如惊弓之鸟一般,听见一点风吹草动,都要疑神疑鬼。却不愿回伯担忧,只道:“他若是知晓了我身份,一定当场格杀,断不会留我在身边。他向来说一不二、雷厉风行,岂有这等欲擒故纵的耐心?莫非我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,还值得他策反不成?”

  回伯摇了摇头,依旧眉心不展,临了又道:“这几日你往连云山矿井去一趟,暂避一下风头罢。”

  屈方宁应了一声,随即想起自己生辰将至,御剑曾说有一物相赠,想来绝不会放自己一个人空过。遂想:“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,躲得过初一,躲不过十五了!”

  黄昏时出城饮马,又遇着年韩儿与年婶在铺子前渌酒。说是渌酒,其实劳碌的都是甘愿受他摆布的酒客,他二人不过倚门而立,发号施令罢了。年韩儿见了他,只当做不见。屈方宁与他搭话,也是冷冷的爱理不理。末了只在他背后淡淡提了一句:“你们山上最近大兴土木,广采器用,你可知道?”

  屈方宁怔了一步,诧道:“几时的事?”

  年韩儿一双媚眼儿向他怜悯地一瞥,似乎欲言又止。只听年婶在阴暗中警告般咳了一声,便不再开口,挥手赶人。屈方宁哪肯罢休,还待问个详细,年韩儿忽然发怒,尖尖的手指颤抖地往他鼻子上一指:“姓屈的,你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!只说这一二年,你手下那帮不要脸的东西,在这里吃酒闹事,给过一文钱没有?莫道我们铺子里的酒是天上掉下来的,是水里捡来的?连强盗都比你们仁慈些!你背后有尊大佛,我们孤儿老妇,也不是白给你吃供果的!”说着,眼圈微红,泫然欲泣,那模样万分惹人爱怜。一旁喜孜孜卖苦力者,皆向屈方宁嗔目而视。看来年韩儿只要两线珠泪一垂,连那千人斩的名头也吓不倒人了,立即就要吃一顿饱打了。

  屈方宁见他神态反常,一段话更是狗屁不通,情知事出有因,即摆出素日的跋扈嘴脸,冷笑道:“滑天下之大稽,你居然提起钱来了!老子在你这里吃酒,那是看得起你。一个臭卖酒的,也跟老子摆起谱来了!知道李达儿一只眼谁射穿的?你老子我!老子连西凉都打得破,还弄不垮你个淫窝店!”见铺子东面高高垒了三四十个酒坛,反手一箭,将顶上几个坛子击得粉碎,在众人怒目中扬长而去。

  一路思量那大兴土木之事,愈想愈觉得不对劲。打听到御剑不在山上,忙躲躲闪闪地来到主帐前。恰好遇见巫木旗在那里呼呼喝喝,指挥工匠搬运祭祀用具,心中一动,上前闲叙几句,拿话套话。巫木旗是个最藏不住话的,只搪塞了一两句,自己就先撑不住了,嗨了一声,道:“也不是甚么大事,都是给你生辰准备的。”屈方宁抱着他双肩摇来晃去,撒娇道:“那怎么瞒着我呢?”巫木旗忙道:“好了好了,眼摇花了!”当下东弯西拐,带他从练武场后偷偷潜入,指一座尚未封顶的雪白毡包,并经幡、法铃、祭桌、灵书等物道:“这是将军专为你建的,供你主掌祭典之用。往后祭祀天地、神祗、列祖列宗,便不必千里迢迢回雅尔都城去啦!”又将旁列几座白色团帐一一指认,或曰:“这是斋戒长房。”“那是更衣授杖之所。”屈方宁暗暗吃惊,忙拉他道:“我又不是将军宗族中人,如何能担祭祀之任?这一宗事务,从前都是昭……郡主之父主持的。”说到末几字,已知原因大概。巫木旗拍手道:“是啦!卓严王爷如今已经身故,按规矩来说,就是我们将军继任其位。可是这神叨叨的祭典……”声音压低,附耳道:“一年不下七八次,每一回都要焚香斋戒,礼服一天就要换六趟,晚上还要听鬼方国那些老不死祷福唱经,我们将军哪有那闲工夫?如今把祭坛往山上一挪,过几天收了你当儿子,将这大宗伯之位交了给你,可不是两全其美吗?只有一件:这祭典耗时费力,一年零零碎碎,也得二三月时间。期间不但要吃清水素菜,连女眷、幼童也一概不许参与。你今年也还罢了,过明年成了亲,有了妻子儿女,一两月见不到面,那才难熬哪!哈哈哈!”

  屈方宁勉强笑了笑,心中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。脑中嗡嗡的只有一个声音:“他说过一年任我娶妻生子,原来根本不是要放我走。他费了偌大气力,作了这么多的布置,不是要我真的做甚么大宗伯,主张他们雅尔都家的祭祀。他是要……永永远远,把我留在身边。”

  一念至此,遍体生寒。对御剑如此步步为营的深情,竟无一丝一毫的感激,只想离得越远越好。忽然之间,一个不争气的念头浮起:“这要是换在一年前,我不知有多么欢喜!”

  巫木旗犹不知他心中所思,乐颠颠地说了个彻底,这才想起:“不好!将军吩咐过,不能提早同你说的。老巫冒死给你泄了这个底,怎么的也要一坛子绿酒才说得过去!”

  屈方宁答应一声,复向祭祀毡房望了一眼,见帷幕重重,轻罗如雪,一色物用均为崭新,工匠正匍身劳作。天光之下,只见其美,他心中却无由生出一股不祥之意。告辞下山,却见那名传信的巫祝正在营地等候,一见他来到,忙起身道:“阿帕小姐有急讯来。”遂掏出一封粗革书信。屈方宁心中奇怪,拆信看时,只见一行墨色尚新的大字:“公主已向大王道出实情,不日使者将至千叶,望以婚事为重,善加应对,切切。前次是与你斗气,勿信!”却无称谓署名,字迹也甚潦草,不似公主手笔。忙问:“宫中可有公主婚讯?”那巫祝茫然道:“没有。你们必王子还没上门提亲,我们公主却嫁给谁去?”

  屈方宁不意公主如此沉不住气,这一下猝不及防,立即想到:“等毕罗使者上门,他还蒙在鼓里、毫不知情,不知该何等暴怒。伸头缩头都是一刀,不如今夜向他坦白了罢!”只是心中一时紧张忐忑,一时愤怒忧伤,反反复复好似油煎,竟不能迈开一步。踌躇间天色已一片漆黑,遂想:“明天一早再说,也是一样。”一旦决心豁了出去,心中反而安定,沾枕便睡着了。

  万料不到,第二天点卯之后,参军、审计、军务长一干人等已在主座后一字端肃排开,唱报这三年以来军中诸般账目,从军备、军办至吃喝拉撒,各色账面、账证、账实,无一幸免,一部一部查了个底朝天,收审待办的军官足有三四十人。至离火部时,别的蝇头小帐皆一笔带过,独挑出春日营司管连云山铁矿之事,将多年私下买办、漏补亏空的账目悉数列出,两方不符之数,竟有白银四十万两之多。车卞仗着屈方宁在旁,还辩驳了几句,企图蒙混过关。巴纳参军早就看不惯他们这营私舞弊的勾当,叱道:“证据件件属实,还要狡辩!全部拿下,交给军务处法办!”一指队列最先的屈方宁,命道:“屈方宁,春日营四十万假账,都是你担任队长之时,纵容包庇而成!你有甚么话说?”

  此际卫兵已经一扑而上,将额尔古、车卞、乌熊等人铐押而出。屈方宁心知肚明,目视主座之上阴沉身影,应道:“无话可说。”

  巴纳咽了口唾沫,也不禁向御剑望了一眼,这才冷笑道:“认罪就好。左右,将屈副统领请入东街地牢,等候发落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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