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3 空月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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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3 空月

  屈方宁眼前骤然一黑,一时万念俱灰:“他……终究是知道了!”这一下犹如泰山倾覆乌云盖顶,再装不出若无其事模样,脖颈手足恍如同时解体,一分一毫也动弹不得。情知还不开口化解,便是无可挽回的死局,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。

  御剑将他一瞬间的神色尽收眼底,拥着他的姿势没有丝毫变化,隔了片刻,才笑了起来:“说着玩的。宁宁在大哥面前,就是个没心机的小孩子,哪藏得住甚么秘密,对不对?”

  屈方宁本已抱着必死之心,听他这句话说得宠爱甜蜜,不禁又生出万一之念,强颜笑道:“……对。”

  御剑意味难明地点了点头,将他的脸扳了过去。屈方宁一背的冷汗还没褪去,还道他有意亲吻自己,心中稍安,眼睛也阖了起来。不想等了片刻,御剑只是玩味般摩挲他的脸颊,话语近在咫尺,却并不吻过来:“宁宁,你今天为什么不吃石榴?是不是不喜欢了?”

  他说话的口吻与平时并无二致,宛似情人耳语,听来却令人心惊肉跳。屈方宁胸口又空空地响了起来,喉头动了几下,才低声道:“我今天……胃口不太好,明天……就爱吃了。”

  御剑看他道:“我今天胃口倒是好得很。去,拿几颗过来。”

  屈方宁不敢违拗,忙掬了十来枚晶莹剔透的大籽,双手捧到他面前。

  御剑往椅背上一靠,目光落到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上,其意不言自明。

  屈方宁犹豫了一下,才将一颗石榴含在唇间,鼓足勇气,向他送了过去。

  此刻帐门几乎没有关上,巫木旗在外说话声清晰明了,卫兵靴声纷至沓来,被人察觉简直易如反掌。屈方宁起初还应和着,见他毫无控制之意,眼见就要在青天白日下上了自己,既惶急又愤怒,剧烈挣扎起来。

  御剑退开少许,眼神起了煞般凶狠凌厉。

  屈方宁胸口起伏,眼睑通红,咬牙不作声。

  屈方宁自知拒绝也是徒劳,只得退而求之:“不在这里。”

  御剑温柔地亲了亲他的睫毛:“就这里。”

  屈方宁苦苦维系的心防突然崩塌,控制不住地挣扎叫道:“不!不在这里!”

  他动作太过剧烈,扶手上的奏章报表纷纷落地,连带旁边团桌上的水晶盘也打翻了,红艳艳的石榴籽滚了一地。

  御剑对满地狼藉一眼也不看,凝视他片刻,笑意渐生:“好好,不在这里。这么大脾气做甚么?你不喜欢的事,我不会做的。”从他身上退开,顺手还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。

  屈方宁激动未平,啪的打开他的手,掩着自己喉咙下的领叶,眼睛通红。

  巫木旗闻声而至,吃惊道:“将军,小锡尔,你们……这是干什么?”拾起卷册,又从地下捧起一捧石榴,十分惋惜:“老巫辛辛苦苦剔了一早上,才剔出这么一盘子,就这么一反手给我掀地下啦?”

  屈方宁喘息着不说话。御剑波澜不兴地开口:“他吃烦了,不要了。”

  巫木旗大为不解,可惜道:“这么稀罕的玩意儿,大老远辛辛苦苦地运来,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?”呼呼吹了几口灰,又拿衣角抹了几把,似乎还想挽救一下。

  屈方宁往地下一跳,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口冲了过去。御剑在后缓缓开口:“宁宁,不跟我告个别么?”

  屈方宁脚步一滞,生硬地道了句“属下告辞”,大步出门,靴声转眼间就不见了。

  连巫木旗都看出不对,奇道:“小锡尔今天是怎么了?点了火药了?脸色那么难看!”狐疑地打量御剑几眼,怪道:“你又打他骂他了?”

  御剑目光仍停留在帐门前,闻言森然一笑,道:“我疼他都来不及,哪舍得打他骂他?”唤来越影,翻身上马。

  巫木旗提了一兜石榴,追出来叫道:“那这玩意儿还要吗?”

  御剑漠然道:“他都不要了,你还要它作甚?”长鞭一挥,纵马而去。

  屈方宁下山回营,只觉腿脚虚软,浑身无力,直想找个地方昏天黑地睡一场。才到营地门口,阿木尔已传来讯息:“卖酒少年一早前往和市采办酒器,现在已经回来了。”车卞亦从城外打马归来,神色劳顿,禀道:“找到啦!原来押货那群饭桶前日夜里贪酒吃醉,误了一天行程,现在还在四十里地外呢。”屈方宁一把攥住他手,声音几乎嘶哑:“当真误了行程?”车卞半边身子顿时酸软,连连呼痛,含泪道:“当真,当真。我……去催他们连夜过来?”他见屈方宁如此关切,想是这批货里有他关乎性命的爱物,这个顺水人情是一定要做的。屈方宁面无表情地笑了两声,摇了摇头:“不必了。辛苦你了,二哥。”车卞一双眼睛多年熬练,竟看不出他此刻是何心情,好似大喜,又似自嘲,既有自己大发横财之乐,又仿佛苦主人财两空之呆。正要安慰他几句,回伯无声无息掀开帐门,打手势示意他有客人来。屈方宁木然道:“谁?”回伯露出古里古怪的笑容,胡乱打了几个巫祝手势。屈方宁立时会意,应道:“就来。”独自前往营地东边一座小小团帐,一名游方巫祝正背对门口饮酒吃肉,大快朵颐。二人相见,寒暄几句,屈方宁躬身道:“您路途辛苦了。”巫祝摘帽回礼,笑道:“替阿帕小姐办事,那有甚么辛苦?”将一卷斜簪着孔雀翎羽的信从帽檐中抽出,恭恭敬敬交给他。屈方宁谢道:“还请您多盘桓几天。”巫祝抹着油嘴嘿笑道:“这个自然,小姐还等您的回信呢!”正待告辞,忽道:“北社驿馆……”屈方宁脑子一空,冲口道:“什么?!”巫祝骇了一怔,结巴道:“什、什么?”屈方宁自知失态,神色缓和,道:“你慢慢说。驿馆如何?”巫祝才道出原委:他昨天深夜抵达,在北社驿馆落脚。一大早听见外面闹哄哄的,却是驿馆给事清场赶人。随身物品皆不许带走,都要封在原地接受盘查。他的铜铃经幡都给人搜去,无巫歌可唱,以致饿了半天肚子。屈方宁心脏一阵紧缩,颤声道:“那……信?”巫祝忙拍胸保证:“信一直藏在小人帽中,片刻不敢离身。”屈方宁这才恢复几分知觉,赏了他一封金锞,送他出去了。一路厘清思绪,平静了不少:“红云使者尚未来到,年韩儿也未贸然接洽,看来我与屈林往来之事,他多半还不知情。那他今日为何举止大异,话语带刺?……莫非是发现了我与乌兰朵暗通书信?……哈,他都允我娶妻生子了,写几句无关紧要的情话又有甚么大不了的?还是因必王子之故?……”

  思虑良久,始终觉得御剑的态度模棱两可,辨别不出到底是对自己起了疑心,还是自己做贼心虚,无法同他如往日一般相处。私心只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庸人自扰,根本未曾暴露身份。人性天生就是趋利避害,来来回回咂摸一番,愈想愈觉得今日自乱阵脚,大大的不应该,没得惹人怀疑。回营草草吃了些馕饼,连信都没打开,随手往床底下一塞,就往主帐去了。环顾无人,便潜入寝帐,捡了一本棋谱来读。背了几局,逐渐眼饧目涩,昏沉沉睡了过去。

  直至半夜,才听见帐外马蹄声疾,晓得御剑回来了,忙从床上坐了起来。但听脚步急重,御剑手执面具,神色阴沉地进了帐门。一眼见他坐在黑暗之中,全身动作一顿。

  掌中明珠都已熄灭,屈方宁刚刚睡醒,甚么也看不清楚,只向他的方向低低叫道:“……大哥。”

  御剑在原地站立了短短一刻。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神情,但一刹之间,屈方宁分明感觉到:他在等。

  但他等的是什么?他不知道,也不敢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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