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6 金枝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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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6 金枝

  小亭郁大婚前日,恰值青蚕吐丝之时。家家户户的帐门前都堆满了盛丝的木箧,梭织声彻夜不息。雪白的绫罗如初春的细雪,在商贾小贩的驼铃声中飞向回暖的大地。四面招摇的素绢白缎,令万物复苏的北草原更平添一种柔软的风情。

  小亭郁婚事布置一概由手下兵士操办,几位军务长为月牙射塔张灯挂彩,又在青云梯上放置花朵,忙得晕晕陶陶,脚不点地。雅夫人欣然监工之余,也没忘了打点爱子衣装,送来礼服三五笼,迎亲、祝酒、拦门、祭舞、成礼各占两套,以备不时之需。屈方宁见他冰冷着一张脸坐在帐中,好几个裁缝唯唯诺诺地围在他身边,要计量尺寸又不敢上前。心里一笑,接过皮尺,径自跪在他身前,量起了他腿长髋宽。小亭郁嘴上道:“这些匠人的活计,怎好劳烦咱们屈副统领?”实则十分受用,自己摆直了两条腿,手臂也抬了起来。屈方宁装模作样掸了一下肩上四枚银色徽章,拖腔拖调道:“本统领就乐意伺候你,怎么的了?”报了尺寸,裁缝感激涕零地退了出去。屈方宁揶揄道:“千机将军好事将近,怎地还是这么冷冰冰的?将来对着新娘子,也是这么一张债主脸不成?”小亭郁失笑道:“好哇,现在很会拿我说嘴了。我债不债主且另当别论,难道对着新娘子,就一定要呵呵傻笑?”屈方宁怪道:“你们少年夫妻,新婚燕尔,心中欢喜,自然相视而笑。又不是让你干坐打哈哈,作成一对痴呆!”小亭郁大笑,推他道:“越来越讨人嫌了!”继而跌回靠座,抚扶手道:“我既没见过她的模样,也不知她的气度性情。在她面前,哪里笑得出来?”

  屈方宁满不在意,道:“初次相见,难免有些生疏。相处几天,大家就熟络了。保不准别人正好与你性情相投,只当朋友来相处也就罢了。”小亭郁道:“我从小到大,只得你一个朋友。别人交友的路数,我也学不来。”屈方宁笑道:“那容易得很。我们从前如何相处,你依样画葫芦就是了。”小亭郁笑了一声,道:“你让我带她去放风筝、捡蛇蜕?”屈方宁忆起往事,怀念道:“再走一趟和市,买几枝带露水的鲜花送她。”小亭郁细想片刻,摇了摇头:“不,我与你两个人做过的事,决不同第三人做。”屈方宁诧笑道:“你与新娘子结为夫妇,自是比朋友亲密得多。怎地与我做得,与别人反倒做不得了?”小亭郁道:“我原不知夫妇之间情形如何。你要是知道,不妨给我说说。”

  屈方宁生平所见夫妇着实不多,额尔古与丹姬算是一对,但一妖娆、一呆憨,不能作为榜样;自己同御剑倒是经验非凡,可惜拿出来说不得。敷衍了几句,想起一事,拨拉了几下堆积如山的贺礼:“我送你的金缕屏风,你看见了么?”

  小亭郁一指身后矮榻,道:“难为你寻了一架来。这东西不易得罢?”屈方宁谦道:“我也是托人弄来的,自己没出甚么力气。上头的人眼珠也不会动,多半是个西贝货。”那屏风四尺见方,共分六扇,镂出百余人物花鸟,精巧入微,一望即知价值连城。小亭郁也不揭穿,笑了一笑,转开话头:“其实御剑将军已派人送了重礼来,你们一家两送,太破费了。”屈方宁摇手道:“他是自己不能亲来,向你赔礼道歉来着。谁跟他一家啦?”言谈间腿脚酸麻,遂爬了起来,坐到他扶手上。小亭郁看他笑道:“你这是别扭什么?红叔尽羡慕你们父子呢。说来也奇怪,你进鬼军两年了,他也不正式宣告一声,教人等得心焦。”又问:“将军已经回雅尔都城了?”屈方宁道:“嗯。昭云郡主她爹似乎不太好了。”说到这里,长吁了一口气,仿佛落下千斤重担。他冒险刺杀孙尚德,将御剑借刀杀人之计从中腰斩不说,反替南朝立了一面罡风正气旗。御剑明面上不动声色,实则极为上心,多日以来加派人手,彻查行刺之地。此事关乎千叶涉外声名,因而起手查的是毕罗、扎伊几个对头。幸得如此,他才有余裕抹灭蛛丝马迹。加之当日雨中那场浓密情_事,他一时纵情忘我,御剑只当他初心如故,对他更无戒备之心。只是他难免心虚胆怯,只盼这件事早早揭过去的好。御剑既不在眼前,也就不必时时留意言行,真是说不出的爽快自在。小亭郁见他如释重负,啧道:“原来你也怕人管的。”屈方宁嘻嘻一笑,瞥他道:“某位朋友从此以后,日日夜夜都有人管着,还有心思打趣我!”

  这时门外通报,诸国贺婚使已陆续来到。南朝、大理、辛然、繁朔等一众附骥尾之国自不用说,连扎伊、毕罗也派了使者前来,贺礼规制如昔,尽显大国风范。小亭郁大摆筵席,一一称谢。别国使者均已就座,只毕罗一席空空如也。耐烦等了半个时辰,清酒茶点都已吃尽,毕罗使者仍迟迟未至。席间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,虎头绳出去探查了十多趟,始终没有消息。小亭郁眉心蹙了半天,正待祝酒开席,帐门忽地给人撞开,只听虎头绳颤声叫道:“小将军,毕……毕罗使者到了!”

  小亭郁见他神情激动,不悦道:“到了便到了,何必大惊小怪?”虎头绳使劲拍着自己胸膛顺气,手指颤抖着指向门外,喘得说不出话来。小亭郁心中生疑,正待开口,屈方宁已飞快地向他打个手势,示意:“你听!”

  门外銮铃清脆,银角高昂,人面鼓响了十六下——赫然是本族至高无上的迎宾国礼。

  小亭郁一时惊得懵了,心道:“好大的排场!那是谁?毕罗王阿斯尔么?”

  众使者按捺不住,一股脑涌出帐门,争相观望。屈方宁推小亭郁出门,升起椅座遥遥一看,饶是见识不凡,也不禁睁大了双眼。

  一部宝顶白厢的车子,正向千叶的王帐辘辘而来。珠灰色的帘幕,在春风中柔软地鼓荡。

  日光之下,安代王满面堆笑,在一众王室贵族的尾随下迎了上去。必王子喜不自胜地跟在他身后,走路都走不利索了,临了还栽了一跤,忙忙地给人扶起,礼袍都不及整理,已经几步抢上:“乌……乌兰……”

  一旁的那其居长老见王子殿下不成体统,忙清咳一声上前,与随行的白袍使者相见。小亭郁见使者笑吟吟地呈上贺礼,又与司管丝织贸易的几位长老亲密拉手,免不得有些好奇:“毕罗去年远征之时,与我们还是死敌。怎地不到半年,就换了一副面孔,俨然拿自己当朋友了?”

  屈方宁心道:“相思林一役,毕罗四万人无一生还。老狐狸精于算计,知道斗下去讨不了好,转而将战略转到联盟之上。这和亲大计,就是他示好的第一步了。”见必王子搓手抹汗,只顾凑着车幔旁说话,嘘寒问暖,痴态可掬。车中一个伶俐的少女声音格格笑道:“有劳殿下挂怀。听说贵国帕衣节大会在即,咱们公主想来瞧瞧热闹,行不行呢?”必王子心花怒放,几乎点碎了头,喜得声音都不在调上:“行,行的!欢迎至极!”看来只消乌兰朵公主一句话,连天上的太阳都可以剪下来为她做衣裳。即嘲道:“有人就吃这一招,那有甚么可说的?”回帐添酒开宴,兴尽方散。

  送罢使宾,却见屈方宁还栖身一席,兀自拿了个果子放在口里吃。当下诧道:“你不回去?”屈方宁含糊道:“懒得跟那群兔崽子挤一堆。”他新晋副统领之位,按军中规制,独占一座帐篷,配备二名亲兵。乌熊、车卞之流贪图新鲜,霸占他的新帐篷睡了好几天。小亭郁律下严格,不懂他们这狐朋狗友的乐趣,失笑道:“你那几个部下,也太不像话了。怎不叫亲兵赶他们出去?”屈方宁连连摇手,丧气道:“别提啦!这几天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,不敢惹他了。”原来回伯从九华山归来,一听说孙尚德之事,连道了好几声“沉不住气”,最后却摇了摇头,道:“你这一步棋险则险矣,倒也不失气性。你若眼睁睁地坐视不理,也不像你了。御剑天荒断不会轻易给你蒙蔽了去,要万无一失,得找个人接这烂摊子。”再一提传信禾媚楚楚,立即被劈头痛斥:“糊涂!这女人人品如何,可靠与否,你是一概不知!贸贸然前去通气,别人焉能不起疑?她短短十年间已爬上贵妃之位,那是何等的手段,怎会为了你甘冒奇险?”屈方宁强辩道:“我自有办法让她信我。”回伯凝目看他片刻,摇首道:“你自己初心不改,便想当然地认为人同此心。唉,我原以为经过上次……,你能成长一些,看来是我想错了。”屈方宁大为不忿,心道:“我同贺大哥便是这么相认的,短短一瞬,便如多年的挚友一般。这有甚么不对了?”回伯不再开言,只充满失望地打了几个手势:“你对自家人全无戒备,迟早要吃亏的!”

  小亭郁晓得他与手下士兵关系亲密,倒也不以为怪,道了声“你也太没架子了”,命人送来铺盖,收留了这位有家难归的朋友。屈方宁兴致勃勃,把他一座满布机关零件的大帐翻了个遍,不时啧啧赞叹。临睡还拿了一把锁子匣,自顾自地趴在里床拆着玩。小亭郁灭了烛火,见他颈下一颗明珠熠熠发光,取笑道:“你怎么戴了个女孩子的项链?”屈方宁满不在乎地一拧脖子,道:“老子乐意!”小亭郁佯怒道:“哈,你是谁的老子?”动手动脚,闹成一团。屈方宁腰身敏感,最是怕痒,给他挠了几把,笑得直求饶。小亭郁这才满意地收了手,二人躺在一个软枕上,抵足而眠。

  时值四月初夏,天气不冷不热。二人合盖一床薄毯,惬意舒适。小亭郁双目微瞑,听着他手中锁子匣钢珠滚动的声音,心头一阵宁静。帐门微启处,一阵春风花草香气送入鼻端,一时颇为怀念:“方宁,你还记得咱们在其蓝的时候么?”

  屈方宁注意力还在手上,随口嗯了一声:“记得,我还带你骑骆驼来着。”

  小亭郁笑了出来:“你怎么就记着骆驼?”仰望帐顶片刻,怅然道:“那天晚上咱们吃的烤羊肉,真香啊。”

  屈方宁嗤道:“你自己不也只记得吃?”翻了个身,举着两个拼凑不起的零件瞎比一气:“你现在是十六军统帅之一,名气这么大,要甚么没有?偏记着一个羊肉!”

  小亭郁替他换了个角度,将七零八散的铜匣复原如初,口中道:“我倒宁愿同那时一样,甚么也不会,每天跟你……们一起,在妺水河边无所事事,虚度时日。”

  屈方宁也长长吐了口气,茫然道:“是啊。有时夜里独自醒来,想到过去,整个心腔空落落的,疼得发烫。只是人一辈子就那么多快活的日子,该忘的要忘。”

  小亭郁不知他话中所指,只觉他口吻沧桑异常,胸口一阵悸痛,深深向他看去:“方宁,不管往后如何,我永远是你的朋友。”

  屈方宁也侧头向他看来:“什么时候,再一起去骑骆驼吧?”

  小亭郁盯着他乌黑的眼睛,声音也低低地仿佛耳语:“放心,咱们有再一起的时候。”

  二人距离极近,目光交投间,小亭郁靠了过去,在他嘴唇边沿缓慢地亲了一下。

  屈方宁睫毛微微一动,手落了下来,抱住了他脖颈。小亭郁与他对视一眼,第二次吻了上来,呼吸渐促,亲吻渐深,含着他两片嘴唇厮磨吸吮,舌尖也探了进来。

  屈方宁身体浸□□事已久,给他亲了几下,腰自然软了下来,低低嗯了一声。小亭郁的吻法与御剑全不一样,既非侵袭掠夺,也无过浓的情_欲意味,带着些他与生俱来的温柔冷淡之意,当然也谈不上甚么高超技巧,一味顶入而已。他欲拒还迎地享受片刻,舌头缠了上去,跟小亭郁粗糙的吻法应和起来。小亭郁逐渐动情,连薄毯一起将他压住。屈方宁手肘一曲,将二人分开。小亭郁意犹未尽地抵着他鼻尖,又在他湿润的唇上亲了一口。屈方宁喘气笑道:“朋友之间,是该做这样的事么?”小亭郁贴着他低声道:“我怎么知道?横竖我只有你一个朋友。”屈方宁笑了出来,在他背上打了一掌:“一转身全赖我了,是吧?”小亭郁吸口冷气,也给了他一下:“熊巴掌,这么重!”这么一推搡,先前甜腻的氛围一扫而空。重新安枕。许久,小亭郁才开口问道:“方宁,你与别的朋友,……也这样过?”

  屈方宁一笑摇头,道:“我只同你这样。”

  于是也没有多余的话,只把手臂贴在一处,听彼此的呼吸的降下去。

  隔了一刻,屈方宁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,似乎还带了些未来得及平静的鼻息:“小将军,你跟女人,……做过没有?”

  小亭郁低应了一声:“做过几次。”

  屈方宁撞了撞他:“滋味不错罢?”

  小亭郁道:“还好。”

  屈方宁笑得很有点流里流气的样子,说:“肯定是快活得不行了。”

  小亭郁说了声“没有”,也就不再辩解。

  他的初夜对象是两名经验丰富的女孩子,为此母亲还流下了欢欣的眼泪。后来阿日斯兰送来了几名美丽的女奴,双方心知肚明地厮混了几日。他拉起薄毯,只觉心口仍在卜卜跳动。暗想:和女人全部的鱼水之欢加起来,似乎还及不上刚才这一个吻。

  一念至此,抑不住地便想开口询问:其蓝那天夜里,方宁是真的甚么也不记得了吗?

  如果当天都清醒着,且彼此记得,两人现在又会是如何?

  他胸膛中一股热意流窜开去,低低叫了两声“方宁”,不见回应。转头一看,屈方宁鼻息平稳,已经睡着了。

  第二天起来,二人绝口不提昨夜之事,更无甚么香艳绮丽的后续。只是多少有些不自然,小亭郁自行忙碌,屈方宁则找个借口溜了出去。折到冶炼营一问,若苏厄今日却不在营中。信步下了狼曲山,见妺水旁卫兵林立,松柏般排成两列,铠甲光洁崭新。阿古拉、车唯之流聚集在半里之外,忠心为王子谈情说爱望风。河岸旁虽无彩旗绳索,俨然已经成了比祭司法坛更加不可侵犯的地方,闲杂人等无有敢上前走一走、看一看的。乌兰朵公主的马车就在这光辉威严的禁区内缓缓前行,必王子骑着高头大马傍车而行,满面春风,不时低下头去,与车中人轻声说话。每到曲拐之处、坑洼不平之所,御统军军长一声令下,卫兵齐刷刷上前,以身躯摆布出一条道路,供那几匹白毛银亮的马儿经行。

  屈方宁见了这番做作,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公主不禁颇为同情。河岸既不能靠近,他也乐得绕道,从另一方无人经过的堤岸顺流而下。择了处白沙地坐了,暗自寻思:“小亭郁昨天对我那般躁动,老子的咒语功不可没。不知他成婚之后,却又如何?”

  这念头也只一转而过,当务之急还是找人接手刺杀一案。构思了半天人选,脑仁发疼,掬水洗了一把脸。水光平息处,只见一张娇俏的少女脸孔映在清澈的水面上,一双笑眼活泼灵动,眼角一枚小小黑痣俏皮之极,不是当日乌古斯集市遇到的绿衫少女,却又是谁?

  他全没想到在此重遇,讶然转过身去,只见那少女侍立在一人身旁,向他顽皮一笑:“小军官,咱们又见面啦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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