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9 酥红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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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9 酥红

  他脑中轰然一炸,纵使再不愿醒来,也只得醒了。昏昧之中,只见回伯端坐床沿,背心已经挺直,目光清冷如霜,竟已恢复了几分武学宗师气派。

  他灰白的嘴唇干裂流血,上下翕动几下,出口的却是一声:“谢先生。”

  回伯冷冷望向他蜷成一团的身影,久未出口的声音苍哑生硬,问话却是斩金断玉一般:“你跟御剑天荒睡过了?”

  屈方宁全身一震,头颈如有千钧重,竟不能移动分毫:“……是。”

  回伯目光转寒:“多久了?”

  屈方宁咬紧下唇,低声道:“两年。”

  回伯置于床面上的四指缓缓收紧,从齿缝中冷冷道:“两年……好,你瞒得我好!”

  屈方宁见他似有发难之兆,勉力跪起身子,垂头道:“不是我自己要跟他……好,是他说……喜欢我。我一时脑热犯蠢,思忖着与他有这一层关系,于我行事大有裨益。我本来想趁成功之时告诉你,可惜使尽浑身解数,始终差了一步。前几个月你不在我身边,等我想跟你说的时候,……已经不用说了。”

  回伯冷冷道:“因为他把你送给了左京王?”

  屈方宁心口一阵闷痛,仿佛胸口血洞又给人重重插了一刀,四肢百骸的力气尽皆离身而去,声音却出奇地平静:“是。”

  回伯皱纹满布的一双眼不离他左右,口吻更加严厉:“看来你对他,不止是床笫之谊了。”

  屈方宁跪得笔直,指甲攥入肉中亦不自知,话语却如剜肉医疮一般豁然:“不止如此。我……弟子对他动了真情。”

  回伯下垂的嘴角微微挑起,语气中已多了三分嘲讽:“御剑天荒枪下亡魂以千万计,仅当年庆州一役,便杀戮南朝戍卒一万四千人!你……竟对他动了真情!”

  屈方宁双目紧闭,低声道:“弟子有罪,请先生责罚。”

  话一出口,不禁感到一阵奇异的轻松惬意,目光也落到了回伯苍老皲裂的手背上,心想:“他要是一掌打死我,那就好了!”

  回伯沉默不语,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许久,叹了口气:“你先起来罢。”

  屈方宁听命站起,一阵头晕目眩,晃了好几下才站稳。

  只听回伯缓缓道:“你可知道我是哪儿人?”

  屈方宁听崔玉梅说过他年少之事,从小到大,早就认定他是同胞亲人,闻言悚然一惊,骇道:“您不是……南朝人么?”

  回伯目光中浮现一丝怅念,摇头道:“我从小在草原长大,七八岁时一场战乱,族人悉数流亡。我以童奴之身被卖入舍利金宫一名梵师手中,幸逢我恩师前来拜谒礼佛,得他青眼相顾,带回九华山上。后来……我武功尽废,又遭师门驱逐,心灰意冷,北上出关,发誓永世不再踏足中原。多年游历四方,最终在锡尔落脚,一则小燕山有集市之便,各色人等往来流动,藏身于此,不显突兀;二则锡尔倚北山白燕立族,居处闭塞,乡音未改,听来多少有些亲切之感。当日见你瑟缩集市背阴处,饿得脸色乌青,却不愿捡起地下丢弃的马肠果腹,便知你来历不凡。只是我收留你,概因多年中原武林正道浸淫,抛不下这一点侠义心肠。授你武艺、出语提点,亦是有感于你一片赤忱,绝非存了甚么家国之念。你可听懂了?”

  屈方宁脑中疼痛欲裂,迟疑一瞬才明白过来,惊得双腿一软,几乎摔倒在地。

  回伯继道:“御剑天荒为人如何,我不予置评。情之所系,从来由不得自己。只是你身份殊异,与敌国首领相恋,恐怕……未必容易。一旦他对南国举戈相向,你又该如何自处?”

  屈方宁胸口起伏片刻,抬眼向他,低声道:“弟子从未有一天忘记过自己的使命。可是先生,南国……也是您的南国。”

  回伯极缓慢地摇了摇头,道:“我的南国已经死了。方宜,御剑天荒操控人心如同儿戏,你远远不是他对手。你对他如此用情,必定是要吃苦栽跟头的。”

  屈方宁露出一抹苦笑,道:“先生教训得是。他的手段,弟子已经彻底领教过了。当日他与人密议陷害我父亲、舅父,我竟不思悔改,自命多情,愚蠢下贱,不孝不义,辜负了贺大哥……以命相托之事。弟子从今之后,对此人再不会抱有天真幻想。多谢先生今日当头棒喝,往后种种,还望先生不吝赐教。”俯下身去,重重叩了几个头。

  回伯上前将他扶起,喟然道:“莫要这般见外。我既捡了你,这一世原是要替你打算的。”见他脸色苍白,瞳孔晦暗,几是九死一生,心中一阵酸楚,叹道:“年少之时,一时动错了情,也是有的。你也不必太过……”察觉他全身剧烈一颤,便不忍再说下去了。

  只见屈方宁垂下眼睫,瓮声道:“您从前警告过我,御剑天荒目光如炬,凭我小小伎俩,一招也瞒他不过。他既要与我……谈情说爱,我想……虚情假意,终究是不成的。”

  回伯静默良久,突然将他重重揽入怀中,抱得他肩背生疼:“你……是世界上最傻的傻孩子啊。”

  屈方宁眼内一阵湿热,双手抱紧了他,将脸深深埋入他肩窝。

  屈队长一旦清醒,行事也是半点不含糊。次日一早,自书伤病在身,请求脱离军籍,降为平民的奏表,已经呈送到了鬼军军机处的黒木台上。军机处接了这道章子,连审议都没敢上,由军务长捧在手里一路小跑,直接转呈到主帅面前。将军却只淡淡瞥了一眼,倦道:“批了。”

  军务长兢兢业业惟命是从十多年,闻言也不禁惊呆了:屈队长这样的少年英杰,再为国效力三五十年也不嫌多,这怎么能放他去当平民呢?这不是拿金丝木砍吧砍吧做柴烧吗?不是把宝刀用去剁大肠吗?……不是把千里马套上矿车,叫它垂头耷脸的去拖煤吗?

  但主帅的批令他是不敢违抗的,只得满心遗憾不解地出帐。才一出门,就被巫侍卫长偷偷摸摸地拉到一边,附耳道:“这道奏表你先别批复!日落之前,我想办法让他收回成命。”

  军务长一生最爱惜人才,一听之下,欣然允诺,也压低声音道:“你着紧行事,我最多拖延到阵阅之时,再晚便压不住了!”

  巫木旗拍胸咒日,立誓不辜负他的期待。军务长知他素日没个正形,临走忍不住又担起心来:“主帅决断之事,从不受他人左右。侍卫长如横加阻扰,恐怕……未必成功。有何良策,何不与我商议一二?”

  巫木旗得意地一扬手,就把他往山下赶:“老巫的良方妙计,怎能随随便便给你听了去?”其实又有甚么好主意,趁着御剑没注意,忙忙地就往药帐去了。

  不料这一回一点也没讨到好,绰尔济首先就大摇其头,说自己年迈眼花,看不清他们年轻人的意图,不愿妄自开口劝说;又不知想到了什么,花白的眉毛跳了一跳,黯然道:“他不在你们将军面前,只怕日子还好过得多!”

  巫木旗吃了一个囫囵的闭门羹,并不气馁,又向一旁研磨药粉的桑舌妹子挤挤挨挨:“小姑娘,你的心上人要是走了,你这个少帅夫人就当不成啦!到时候什么风光也没有,只能每天喂马、放羊,跪在河边洗衣裳!你想啊,寒冬腊月,水跟刀子一样冷,你的手还能要吗?统统都冻成烂萝卜啦!”

  桑舌畏惧地向旁躲了躲,眼皮还有些浮肿,嘴唇也没甚么好颜色,却难能可贵地低声回了一句:“我……我的手热,冻不烂。”

  巫木旗一张嘴惊得合了拢来,差一点咬掉舌头:“这小姑娘好没道理!小锡尔要是留在军中,迟早要接我们将军的帅印。她放着好好的十六军总领贵妇不当,却要陪他去喂马洗衣裳。这不是傻到了她祖……不,她爷爷家吗?”

  屈方宁自递交退籍奏表,一天闭门不出,将帐内拾掇一番,铺下一张裘衣做包袱皮,金银玉器一概不取,只捡了几件麻布粗衣。他的绫罗衣裳大多是御剑赏赐,自然一件也不要,胡乱卷了一团,丢在火中烧了。开箱倒柜之时,床下滚出一只小小木盒,打开一看,都是当年御剑与他下江南时,街边采买的玩物。那双虎头鞋颜色已经陈旧,线缝绽开,棉花已经漏得所剩无几,看来实在有些可笑。

  他在木盒旁跪坐良久,两指套上虎头鞋,做了个追而食之的动作。忽然仿佛烫伤一般,将鞋子尽力往火中一甩,连那木盒一同烧了个尸骨无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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