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 短歌之二_花近江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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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 短歌之二

  其蓝的夏天,又与别处不同。

  北草原妺、离、习、亡水四支,因天气地理,风光各异。离水是四水中最丰美一支,水路纵横,沼泽满地,鹰飞鱼跃,四时不绝。

  游牧民族依赖水草,犹似草木依赖太阳。北方自古烽火鏖战,无非为此。其蓝南接千叶,东邻繁朔,既无高山峻岭之阻,又无深沟重堑之隔,宛如一只徜徉于狼群中的肥美羔羊。

  但千百年间,其蓝稳坐东南,虽不能说寸土不失,却也可称独善其身。

  这不可思议的景况,只因其蓝有一座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。

  ——璇玑洲。

  璇玑洲有二。其中大璇玑洲黑泥覆没,蒿草密布;小璇玑洲水道星罗,险状环生。交织水道,以千万条计,莫说外人看了要头晕,就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,也常有迷路的。

  然而最可怕之处还不在此。

  ——大小璇玑洲,会“变”。

  并非风云异色,天降流火;也不是水漫泥沼,地沉深渊。

  只有征伐过其蓝的战士,才懂得这种变化的可怖。

  晨起时,由东至西南一条笔直无虞的道路,傍晚落灶一看,太阳居然到了正前方;

  夜宿前,两只脚明明朝北放得好好的,半夜望见北斗枢星,却在左侧。

  凡此七八变,舆图换稿,再也找不见来时的路。

  还有些机灵的,立刻高举和旗,其蓝不但准允,还会格外开恩地派出使者,替这队迷路的士兵带路,妥妥当当地将之送出离水。

  如有抵死不愿认输,怀抱一丝侥幸,想要硬闯入关的,最后无一例外,皆葬身水泽泥涂之中,尸骨喂饱了蚊蝇。

  扎伊的白石迷宫,如蚁窟,如蝎穴,如心思百转的妇人,令人迷乱心悸。

  其蓝的大小璇玑洲,更似一对双生姊妹,有灵魂、性命,替其蓝子民,日夜褓抱这一片栖息之地。

  小亭郁随的尔敦将军进入其蓝境内时,所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。

  沿离水西岸十里,棚盖遍布,人声如沸,几队牛马驮着大车面粉,从鲜鱼摊、果蔬铺子、咸鱼店、首饰店、卖零嘴儿的挑子前吆喝而过,包得严严实实的西域商人,牵着骆驼,叮叮当当地走过市集。裙子里兜着大把花束的女孩儿,正逢人叫卖:“卖花呐,刚剪的花呐,露珠还没干呐!”

  这般的繁华漂亮,小亭郁只在别人口中听过,自己是绝没有见过的。一时觉得这个也好看,那个也好看,完全看不过来了。

  的尔敦早已见惯了,见他新奇地望着,不禁笑道:

  “看老亭西成天关着你,都把你闷坏了!少年人就该多出来走动走动,一天呆在家里,心气也闷小了。”

  小亭郁忙着看那骆驼吃人家的菜,的尔敦将军的话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,只“嗯、嗯”了两声。

  的尔敦啧啧地摇了摇头,道:“同是十六七岁的儿郎,你看人家的守卫,多么懂得享乐!”

  一处磨石阶梯上,几名穿着牛皮军靴的其蓝士兵,正同一群花枝招展的美艳女子高谈阔论。一名头发油光水滑的年轻士兵不知说了甚么俏皮话,两名年纪最小的女子顿时扑在他怀中,娇笑着捶打起他的胸膛来。

  小亭郁打量了许久,除了那身军服,实在看不出那几个人哪一点像士兵。就连必王子、屈林他们,怕也没有这样的懒散惬意。

  的尔敦远远看着那群女子,眼睛也眯了起来,拍了拍小亭郁的头,迷迷地说:

  “你自己去玩儿罢!老敦叔也要去找找大人的乐子了。”

  连使馆也不进了,真的一拍马就走掉了。

  小亭郁急道:“敦叔叔,其蓝使者还在等呢!”

  的尔敦朝背后挥挥手,道:

  “小事而已,交给你了!”

  忽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像样子,还是装作忠人之事地回一下头:

  “你父亲让你多磨练磨练,我也是为了不辜负他望子成龙的一片深意……”

  小亭郁只得一个人硬着头皮来到使馆,与其蓝商乐王派出的迎奉使节会见。幸好使者也见怪不怪,反而十分得意,说是到了离水的“乌古斯”集市,没有不停下来玩一玩、看一看的。又说此间是其蓝最多玩乐、最多商贾、最多舞姬聚集之地,千叶虽然地广兵壮,也未必有如此富庶华美的地方。

  小亭郁心想:“千叶的灵魂是御剑将军,他常年深居简出,一张鬼面具永不摘下,别人连他的脸也见不到,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害怕。确实没什么好玩儿!连带着千叶这一片,也没什么好玩儿的。”

  但是虎头绳前天吃坏了肚子,现在还躺在离水的对岸动弹不得。新来的两个亲兵,木头讷脑,连对话都很困难,更别说一同去玩了。

  突然之间,他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的影子。

  “如果他在这里……”

  那个比谁都懂得他的心的,无论他说多么滑稽的话,都专注地听着的人,要是在这里就好了。

  自从那天他从自己床上逃走,至今也没有见过。虽然临行前找了两次屈林,但一次也没见到,帐里的人只说练箭去了。

  练箭当然是个借口,多半是因为那天郭将军罚了他,惹得他不高兴了。

  找了两次也烦了,遂不再去了。

  现在一想,自己简直蠢不可言。两次没有见到,难道不会找第三次吗?第三次没有找到,不会找第四次、第五次吗?

  即使不说别的,看看他也行。要是屈林还敢打他,就到屈沙叔叔那里告一个状。

  于是暗暗下定决心,回千叶之后,第一件就是要把屈方宁找到。听着他欢喜地叫一句:“小将军!”然后轻捷又漂亮地跑过来,眼睛像星空一样一闪、一闪,脚上的铃铛叮铃、叮铃地响着……

  这么一想,这清脆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了。

  原来想象中的声音,也是这么清清楚楚的,简直跟真的……

  风声停了。

  小亭郁难以置信地睁开眼。一个白色的身影,笔直地站立在十步之外,星空般的眼睛看定自己,满带笑意。

  “小将军,我来见你了。”

  小亭郁凝目看了许久,还把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口,才以一种自己都想不到的奇异语调问道:

  “方宁……你为什么来了?”

  屈方宁上前扶住他椅背,笑道:

  “给你当侍卫来啦!免得你一时没人照看,连自己的手也吃了。”

  小亭郁这才觉得不好意思,连忙放下了手。指头上已咬了几个尖尖的牙印,十分疼痛。

  屈方宁又问:

  “你吃了饭没有?”

  给他一提,小亭郁才想起自己一天光顾着出神,许久都未进食,肚中已是空空如也。

  遂一个推,一个坐着,走向了去使馆的路。

  其蓝使者为尽地主之谊,准备了一道丰富、考究的筵席,烤羊上的叉子是纯银制的,盛鱼的碟子是南朝的青瓷,奶汁汤像珍珠一样白,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侍女匍匐在地上,恭敬地端着。双手必须举得一样平,差一点点都是不行的。

  即使如此,蓄着长长胡髯的大使者也还眉头紧紧皱着,大声呵斥忙忙碌碌的人,似乎这待客的一切都不能令他满意,千叶的贺婚使一定是要看笑话的了。

  小亭郁远远从敞开的门里见到这番景象,心里就打起鼓起来,简直不想迈入那座热气腾腾的大帐,连肚子也不饿了。

  而身后推轮椅的人,动作也越来越慢,仿佛也推不动了。

  离门口还有一段,干脆停了下来。

  小亭郁心里怦怦地跳起来,有点儿害怕,又有点儿期待。

  屈方宁果然把车子一转,在他耳边笑道:

  “这里不好玩,小将军,咱们逃吧!”

  小亭郁本来还有一丝犹豫,一看到那双一闪一闪的眼睛,忽然觉得甚么也不在乎了,甚么千叶的风度、父亲的训导,都远远地抛到一边了。

  于是两个少年偷偷绕出了使馆,来到了乌古斯集市。

  夕阳下的集市,又是另外一种模样。

  卖鲜鱼、青菜的小贩,因不愿留隔夜的货物,纷纷压起价来。那价格是一个赛一个的低,最后简直是白送了。

  马队的商人,则要匆忙一些,因为天一黑,马儿就不好走了。

  只有牵骆驼的西域商人,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。

  小亭郁便指着骆驼,说早上看到的事。

  “前面那个人顶着一个平底的竹箩,里面的菜都被骆驼吃得光光的了,他还在跟人讨价还价呢!……”

  屈方宁听完,似乎明白了什么,突然把他拦腰一抱,轻轻地跃上了骆驼的背。

  小亭郁斗然离地,心中说不出的慌张,“啊”地叫了出来。

  屈方宁双臂把他圈好,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骆驼上。

  驼峰上铺着绣金的波斯红毯,厚厚的一层,倒也并不颠簸。

  屈方宁取了旁边草棚上放的、长长的腌菜叶子,逗骆驼吃。

  等小亭郁坐稳了,也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,拿毛茸茸的长草去撩骆驼的鼻子。只是不能太过前倾,不然就要摔下去了。

  骆驼卷起舌头,舔了一口腌菜,似乎觉得很有滋味,咂了好几下穿着铜环的嘴唇。

  牵骆驼的商人回头看了,也并不生气,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。

  两人坐了一会儿,觉得肚子饿了,就告别了骆驼,去路边买了一大把烤羊肉串,你一根我一根地吃着。

  羊肉也不见得很肥美,却不知为什么特别好吃,两个人吃得都停不下来。卖烤羊肉的大婶见他们吃得多,还附送了一碗浓浓的奶茶,更是无上的美味。

  最后彻底吃撑了,根本走不动路,只好在石头台阶上歇一会儿。

  不多时,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儿与几个同伴,推着小亭郁的轮椅,做着滑行的游戏,一时快一时慢地过来了。

  那为首的男孩儿停在台阶下,一手撑着椅背,一手张开,轻盈地转了好几个圈儿,同伴们都喝彩不止。

  小亭郁忙起来道谢,但别人早就勾肩搭背地跑开,去寻找另一个游戏了。

 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双手高高地提着裙子,踢踢踏踏地来到台阶下,仰起了小脸。

  “哥哥,买我的花吧!”

  小亭郁一摸口袋,满怀抱歉地说:

  “对不起,钱已经用光了。”

  屈方宁却指着他的轮椅,笑眯眯地对小姑娘说:

  “那把椅子,就是他的钱包。你喜欢珍珠么?只要摘得下来,尽可以拿去!”

  小姑娘看看轮椅,又看看屈方宁,嘻嘻地笑了起来,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,转身飞快地跑了。

  “你比珍珠可爱多啦!”

  伴随这句笑语而来的,还有五六枝剪得漂漂亮亮的鲜花。

  小亭郁在一边忍不住地笑。屈方宁愣了一下,摸摸自己的脸,也有点害羞地笑起来。

  夕阳至此也完全沉了下去。淡金色的集市轮廓渐渐隐没在夜色里,只剩挂在草棚一角的牛油灯,映照着木炭暗红色的火光。

  两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,听离水拍打岸边的声音,风把石头上热气带走的声音,还有河边的棚屋里,女人艳丽的笑声。

  不知哪里的东西翻倒了。两个其蓝士兵提着裤子从棚屋里骂骂咧咧地出来,见没有甚么纠纷,一猫腰又进去了。

  “方宁,你猜我在想甚么?”

  屈方宁收回目光,托着一边脸颊看他。

  “我这一辈子,只靠今天就能活下去了。”

  屈方宁瞧了他一会儿,目光又转向了天边。

  “嗯,我也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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